闵敏倒不生氣,笑道:“戴先生說話真是有趣。依先生所言,但凡自稱奴婢便是無骨之人。那麼讀書人謙稱夫人為賤内,難道就是真的下賤。稱孩兒為犬子,就真的是小狗了嗎?”
戴名世道:“女子之心,果然隻在細枝末節。”
闵敏笑的越發燦爛:“自謙之語,本是顯示教養風度,怎麼在先生看來反倒細枝末節卑微不堪。況且,即便自稱奴婢那又如何,就必然有失氣節風骨了嗎?且不說史上那些殉主的義仆。光是追随宗主的随從,也大多以下人自居自處,但是他們心中高潔皎然,即便出身卑賤同樣風骨驕驕,又有什麼人會去嘲笑他們卑賤呢?”
戴名世被闵敏一頓搶白,臉都臭了,自然是越發不想理她。
闵敏取了茶放到了二人跟前,自己也坐下道:“奴婢前些年還在鹹安宮當差的時候,曾經讀過一本散記,出自一個前朝宮人的手筆。那人自述本是出身書香世家,自幼為家中高義熏陶,立志要為天下萬民福祉鞠躬盡瘁。他的這番念頭為族中長輩大為賞識,備受期許。豈知祖父剛正、父親耿直,因得罪言官遭到彈劾,而崇祯皇帝多疑猜忌,于是遭到滅門之禍。那人時年八歲,便被沒入後宮做了監。”
戴名世和方苞都沒有料到,闵敏一頓搶白之後居然開始講故事了。而她所說的明末言官逞口舌之能,偏又遇到了一個猜忌的皇帝,不知冤死了多少忠臣能臣,正是醉心明史的二人耳熟能詳的,不禁動容。
闵敏接着說:“奴婢見那人所述,字迹隽秀、文筆清雅。雖說記錄的不過是後宮瑣事,但見微知著、以小見大之能,實在是超乎常人想象。奴婢想,那人八歲便淨身入宮,想來教育也戛然而止,但是仍然有這樣的見地,實在是令人對他的祖父及父親大為神往。到底要怎樣的家訓,才能調教出這樣的孩子。即便是蒙冤族沒,可是依舊牽記着國運大事,且心懷戚戚,實在是讓人心疼。”
方苞忍不住插嘴道:“飄搖多事秋,士族露峥嵘。莫問出身何處丘,但見滿腹家國憂。陳舸何以載千秋?一身嶙骨夠不夠。”
闵敏看了一眼方苞,又看了一眼戴名世,接着說:“當時,奴婢讀那本手記,見他詳錄明宮轶事,糾結輾轉,無比揪心,怒其不幸,哀其不争,怼其不興,痛其不振。字裡行間,忠貞節烈實在不堪其重。隻是,這本手記”
闵敏故意頓住,引他們發問,果然,方苞問道:“怎麼?”
闵敏歎了口氣道:“這本手記,隻有半本。”
“想來必是清軍入關,那人殉節了。”戴名世不冷不熱的插嘴。
闵敏看了一眼戴名世,又為二人加上了茶:“後來,奴婢在内務府主理卓甯之處,見到了另一本筆記。詳細記錄了多爾衮抵達北京時,如何引清軍入紫禁城,如何為他們一間間介紹宮闱布局,又是如何幫着建立起了内務府諸架構以及後宮規制。筆記避諱一模一樣,實在是讓奴婢震驚。“
“姑娘是說,那人降了?”方苞有些遲疑。
闵敏不置可否:“奴婢卻不以為是那人失了節操,反而憐惜他身在魂滅,被傷透了心。二位都是有學問的大家,奴婢倒想聽二位指點一二。這樣一個即便被朝舟滅門都未曾放下忠君執念的人,到底在明宮之中又見了些什麼,讓他居然倒戈相向,成了那些年大家口中的走狗鷹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