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的空氣黏稠悶熱,夕陽給這片破敗的老城區抹上最後一道金紅。葉楓拖着灌了鉛的雙腿,每一步都像踩在泥沼裡。巷口那棵歪脖子老槐樹,在漸濃的暮色裡投下扭曲、拉長的黑影,像張牙舞爪的鬼魅。鑰匙插進鎖孔,“咔哒”一聲脆響,在過分安靜的樓道裡驚得他自己心頭一跳。
門縫剛開一線,一股洶湧的香氣就撲面而來!
“小楓回來啦!”媽媽歡快得像隻小鳥,從廚房快步走了出來。她圍着那條洗得泛白卻幹幹淨淨的舊圍裙,眼角眉梢都堆滿了藏不住的笑意,“快洗手!開飯啦!今天都是你愛吃的硬菜!”
爸爸也從那張舊沙發裡站起身。常年勞作的肩膀寬厚結實,臉上挂着憨厚又滿足的笑容,粗糙的大手搓了搓:“好小子!給咱老葉家掙大臉了!江大啊!”他走過來,蒲扇般的大手習慣性地要往兒子肩上拍,卻在半空頓住了。葉楓身上那股幾乎凝成實質的疲憊讓他手一滞,最終隻是輕輕碰了碰兒子的胳膊肘,聲音放輕了些:“累着了?快坐下緩緩。”
葉楓悶悶地“嗯”了一聲,頭埋得更低。他不敢迎上父母滿是喜悅的目光,那光芒太亮了,照得他滿身的狼狽無處遁形。他幾乎是撞開衛生間的門,“砰”一聲關上,擰開水龍頭開到最大!
“嘩——!”
冰涼的自來水傾瀉而下。葉楓猛地俯身,雙手捧起水,發狠似的往臉上潑!一遍!兩遍!三遍!涼水順着脖子流進衣領,激得他打了個寒顫。他粗重地喘着氣,擡起頭,鏡子裡映出一張濕漉漉、慘白的臉。
“小楓?洗好了沒?菜要涼啦!”媽媽催促的聲音隔着門闆傳來,帶着點嗔怪和急切。
葉楓狠狠抹了把臉,抓起毛巾胡亂擦幹,對着鏡子裡那個狼狽的影子,嘴角用力向上扯,擠出一個僵硬扭曲的弧度。他深吸一口氣,拉開衛生間的門,挺直了脊背,走向那張被熱氣、香氣籠罩的小小飯桌。
不大的方桌擺得滿滿當當,豐盛得近乎奢侈:油亮紅潤、顫巍巍的紅燒肉堆在碗裡,點綴着翠綠蔥花;清蒸鲈魚上面點綴着姜絲蔥段,淋着滾燙的豉油,香氣撲鼻;金黃酥脆的糖醋排骨裹着晶亮的琥珀色醬汁;還有碧油油的蒜蓉空心菜,嫩滑如脂的蝦仁蒸蛋每一樣,都是他的最愛。
“快坐快坐!挨着媽!”媽媽不由分說地把他按在平時坐的位置,自己也緊挨着他坐下,眼睛亮得驚人,像看稀世珍寶一樣盯着他,“快嘗嘗排骨!今天這肋排,你爸跑了好幾個攤子挑的!肉可嫩了!”她夾起一塊裹滿醬汁、色澤誘人的排骨,不由分說地放進葉楓面前的碗裡。
爸爸也笑着坐下,抄起筷子,精準地夾起一大塊肥瘦相間、顫巍巍的紅燒肉,直接堆在葉楓碗裡的排骨上:“我兒子以後就是名牌大學生了!算是給咱葉家光宗耀祖了!多吃點!補補身體!”他語氣裡是純粹的驕傲。
碗裡瞬間堆起了一座冒着熱氣的“小山”。他拿起筷子,碗裡的飯菜熱氣騰騰,色香味俱佳,可他此時卻沒有一點胃口。
“爸…媽…”他終于開口,聲音嘶啞,每一個字都刮得喉嚨生疼,“我…我不是太餓。”這句謊言耗盡了他最後一絲力氣,後背瞬間滲出一層冷汗。
“不餓?”媽媽臉上的笑容僵了一下,随即眉頭就皺了起來,帶着心疼的埋怨,“不餓什麼什麼不餓!你看你這臉色,白得跟紙似的,一點血色都沒有!肯定是累壞了!快,聽話,多少吃點!這可是媽專門給你做的慶功宴!”她說着,又夾了一塊排骨放進那座“小山”裡,“嘗嘗!媽記得你愛吃甜,特意多放了一勺糖呢!”
爸爸也趕緊幫腔:“就是就是!多少吃點!今天高興!爸陪你喝點!”他起身,從櫃子裡拿出那個半舊的玻璃酒瓶,裡面是廉價的散裝白酒。他小心翼翼地給葉楓倒了淺淺一小杯,那渾濁的液體在杯底晃蕩,散發出一股嗆人的辛辣氣味。又給自己滿滿倒了一杯。
看着碗裡那座不斷增高的“菜山”,看着父親遞過來的那杯飽含心意的白酒,看着母親眼中那熱切得幾乎要将他灼傷的期盼葉楓眼眶猛地一燙!一股洶湧的酸澀和滾燙直沖鼻腔!他死死咬住下唇内側,牙齒深陷進柔軟的肉裡,嘗到了淡淡的血腥味,用盡全身的力氣才把那幾乎要奪眶而出的滾燙硬生生逼了回去!
不能哭!絕對不行!
他猛地低下頭,避開父母的目光,僵硬地拿起筷子,夾起碗裡那塊沾着醬汁的排骨,機械地塞進嘴裡。酸甜的味道在口腔裡蔓延開來,那是家的味道,是溫暖,是安全,是他曾經最貪戀的港灣。
“好吃吧?火候是不是正好?”媽媽的聲音帶着期待和一點點緊張,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的臉,捕捉着他任何一絲細微的表情。
葉楓用力地、幅度很大地點了一下頭,喉嚨裡艱難地擠出一個含糊的“嗯”字,視線死死黏在桌面上那塊陳年的油漬上,不敢擡一分一毫。
“慢點吃,别噎着。”看他點頭,媽媽像是松了口氣,笑容重新漾開,自己也拿起筷子吃了起來。
葉建國抿了一大口白酒,辛辣的液體讓他滿足地“嘶哈”了一聲,臉上泛起紅光:“我兒子,從小腦子就靈光!就是”他的聲音低了下去,帶着一絲難以察覺的沉重和愧疚,粗糙的手指無意識地在桌面上劃着,“就是…跟着我們…讓你受委屈了。這三年,又要打零工又要拼學習,人都瘦脫相了”他看着葉楓低垂的頭頂,眼神裡是深沉的父愛,和一種無能為力的心疼。
“爸”葉楓猛地擡起頭,像是被那“委屈”兩個字刺痛了神經,嘴唇翕動着想說些什麼,卻被媽媽急切地打斷了。
“說這些幹啥!”媽媽嗔怪地瞪了爸爸一眼,那眼神裡帶着警告和心疼。她立刻轉向葉楓,聲音變得異常溫柔,卻又帶着一種磐石般的堅定,她伸出手,輕輕覆在葉楓有些涼的手背上,那掌心粗糙卻溫暖,“小楓啊,爸媽沒本事,給不了你金山銀山,也給不了你什麼大靠山。但爸媽有把子力氣!隻要你肯學,有出息,爸媽就是砸鍋賣鐵,豁出這條命去,也一定供你把大學念出來!你啥都不用想,啥都不用怕,就給我一門心思,好好念書!聽見沒?”她的目光明亮,像暗夜裡燃燒的一簇小小火苗,微弱,卻執拗地散發着不容置疑的光和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