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些年,可還安好?"敬白跪坐對面,素手輕撫茶案浮塵。
"日日誦經,不安亦安。"老僧目光掠過她霜白的鬓角,又急急垂落。
"是麼?"她忽而擡眸,眼底似有雪光浮動:"這些歲月,可還有話要說?"佛珠在忘塵掌心發出細微脆響,喉結滾動數次,終是合十道:"老衲無話。"
這一聲仿佛耗盡畢生修為,又似将萬千言語碾作齑粉。
"原來如此。"敬白起身時衣袂帶起淡淡檀香,卻在門檻處蓦然駐足。山風穿過她空蕩蕩的袖管,吹散那句輕若飛絮的詢問:"來世可願娶我?"
禅房内青燈驟暗。一滴濁淚砸在陳舊蒲團上,忘塵枯瘦的手指深深陷入膝頭。待木門吱呀掩上,那句壓在舌底的"好"字,終究混入了穿堂而過的風聲。
三日後,忘塵圓寂。
敬君霜鬓臨淵白,忘我塵襟覆雪深。兩座新墳靜靜卧在山脊兩側,一如當年隔岸相望的道觀與寺廟。山風掠過墳頭野花時,總會将零星花瓣送往彼此的方向。
這段往事如香爐餘燼般悄然湮滅,唯有陳修平在謄寫經文時,常被突然洇開的墨迹驚動——那滴落的,分明是少年人看不懂的滄桑。
三個月後的寅時,晨星未褪。
冷千雪牽着馱滿菜筐的小黑走在山道上,筐裡水靈靈的蘿蔔白菜還沾着露水。"到了集市先給你換胡蘿蔔。"她揉着驢耳朵許諾。自打發現平安扣裡的靈泉能催生作物,道觀後院已成了蔬果樂園。
集市東頭賣胡蘿蔔的老漢盯着她筐中巨無霸似的白菜直咂舌:"姑娘這菜施的什麼肥?"
"随便撒把種子罷了。"冷千雪正用白菜換胡蘿蔔,忽聽得一陣急促的腳步聲。綢緞莊的劉掌櫃揮着汗巾跑來:"可算等着姑娘了!"原來她上次賣的菜在酒樓大受歡迎,烹炒後仍碧綠脆嫩,食客們都說吃了渾身舒坦。
稱完百來斤蔬菜,冷千雪幫着送貨到酒樓。竈間蒸籠騰起白霧,肉香勾得她當即要了籠包子。當第十個包子下肚時,劉掌櫃的眼珠子都快瞪出來——這纖細姑娘的胃袋怕不是連着無底洞?
揣着熱包子閑逛時,她看見縣衙前擠滿納糧的農人。粗布衣衫的漢子們盯着糧鬥的神情,讓她想起末世裡争奪壓縮餅幹的幸存者。如今能悠哉種菜遛驢的日子,倒比從前刀口舔血的時光更像場美夢。
“唉,春稅交完交夏稅,夏稅交完還有秋稅、雜稅、地稅、人頭稅一年到頭都在交稅,喘口氣都得交稅,交不完的稅呀”賣豆腐的老漢邊收拾攤子邊嘀咕。每年征稅時總要鬧上幾出亂子,他得趕緊收攤離開,免得一會兒鬧起來殃及他的豆腐攤。
人群中央響起銅鑼聲,主簿高升高聲宣布:"都聽好了,排好隊!今年夏稅每人繳納一鬥,或折銀三十個大錢。"
一鬥約十二斤糧食,按畝産三百斤算,這稅率本不算高。可方才那賣豆腐的老頭說一年要交三次稅,若家裡有六口人,加上雜七雜八的稅賦,即便沒有天災,日子也夠緊巴的。
"誰先來?"主簿敲敲桌子。原本圍觀的百姓紛紛後退,都想先觀望情況。
這時,一個身着粗布衣裳的年輕人站了出來。衣裳雖不合身,卻掩不住他出衆的氣質——膚如凝脂,唇若塗朱,舉手投足間透着與尋常農戶截然不同的優雅。
"我先來!"年輕人拱手道,"後臨河村齊狗剩,家中有七口人。這是七鬥米,在家都量過的,保證一粒不少。"說着指了指腳邊的半袋米,約莫百十斤重。
主簿冷笑:"你說夠就夠?來人,倒進官斛量量!"
年輕人依言将米倒入紅色官斛,雪白的米粒堆成小山。旁邊差役猛地踹了幾腳斛身,米堆頓時塌陷下去。
"自己看看,是不是隻有六鬥?"主簿指着斛上刻度。
年輕人瞪大眼睛:"不可能!明明在家量好七鬥,一路上小心看護,怎會"
"大膽刁民!"主簿拍案而起,"官斛乃戶部定制,豈會有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