睢州城殘破的西門,像一張被撕裂後勉強合攏的爛嘴,歪斜地敞開着。
寒風卷着未燼的焦糊味和濃得化不開的血腥,在門洞内外盤旋嗚咽,如同萬千冤魂的低泣。城門下,護城河早已被屍體和雜物填塞得半滿,凝固成一片暗紅發黑的、令人作嘔的冰坨。
陳明遇就跪在這片冰坨的邊緣。他褪去了冰冷的山文甲,隻着一身早已看不出原色的绯色舊官袍。那袍子下擺被血和泥漿浸透,凍得硬邦邦,沉甸甸地壓在他跪地的膝蓋上。
他面前,是幾十具剛從冰窟和屍堆裡扒拉出來的百姓屍體,用破草席勉強覆蓋着。草席不夠,露在外面的肢體凍得青紫扭曲,保持着臨死前掙紮的姿态。
一個婦人蜷縮着,至死還緊緊抱着一個襁褓,襁褓早已僵硬,小小的頭顱無力地歪向一邊。
陳明遇的頭深深埋下,額頭抵着冰冷肮髒、混雜着血冰的泥土。他寬闊的肩膀無法抑制地劇烈顫抖着,壓抑的嗚咽從胸腔深處擠壓出來,沉悶而痛苦,如同受傷野獸的哀鳴,在死寂的城門洞下顯得格外刺耳。
那不是表演,是目睹煉獄後靈魂被撕裂的真切痛楚。張明遠站在他身後幾步遠,看着将軍那從未彎曲過的脊梁此刻痛苦地佝偻着,看着他緊握的雙拳深深陷入泥濘,指節因用力而慘白,指甲縫裡塞滿了黑紅的泥血。
一股巨大的酸楚和茫然湧上張明遠心頭:“将軍為何如此?”
陳國棟壓低聲音,看着陳明遇身後那些衣冠楚楚的睢州士紳,憤憤道:“乞食!”
“乞食?”
張明遠滿臉不解:“什麼乞食?”
“咱們這些兵,在那些官老爺眼中,算個屁啊?”
陳國棟是此時作秀的具體執行人,起初他也不理解,為什麼仗打完了,他們不能進入睢州城,而是要在城外受凍,更加不解,為什麼他們明明擁有精鋼打造而成的铠甲(鍍鋅鋼片),卻要披着流寇屍體身上的破爛铠甲。
直到陳明遇也脫掉铠甲,跪在一堆屍體前,他用了讓《讓子彈飛》的黃師爺的台詞告訴陳國棟:“在百姓眼裡咱們是大明官軍,可是在歸德府那些士紳老爺眼中,咱們就是要飯的!”
陳國棟對于大明官軍要飯這件事,那是深有體會,當初他們還是東江軍在編的士兵時,朝廷的官員,對他們,就像是對付叫花子,而且還不讓他們吃飽,文官有他們的一套邏輯,叫什麼養狗不能喂飽,餓狗才夠兇猛。
陳明遇何嘗不想像張麻子一樣,站着把錢掙了?他其實非常想,可問題是,大明現在氣數未盡,現在看着強盛一時的流寇,馬上就會迎來新一輪慘敗。
闖王高迎祥會被孫傳庭抓住,送到北京淩遲,張獻忠會也打得被迫逃進四川,然後再被秦良玉按在地上摩擦,李自成更慘,他身邊僅剩十八騎
陳明遇是絕對不可能在這個時候造反的,他要是成了大明的靶子,豈不是讓建奴和張獻忠、李自成他們笑死?
思來想去,陳明遇想站着掙錢,但是他必須跪下,跪那些士紳老爺,陳明遇彎不下他的腰,可是跪這些被流寇屠殺的百姓,他還真跪得下去。
剛剛開始,陳明遇确實是在演戲,可是演着演着,陳明遇也被帶入了進去,他的眼淚是真的流下來了,他的哭,也是真情流露。
這些睢州百姓,真的太慘了。
“陳将軍!陳将軍節哀啊!”
蒼老而悲怆的聲音傳來,袁樞攙扶着顫巍巍的袁可立,在幾位同樣形容憔悴、面帶戚容的士紳簇擁下,踉跄着穿過布滿殘骸的吊橋,來到陳明遇身後。
老尚書袁可立須發皆白,老淚縱橫,看着眼前慘狀,看着跪地恸哭的将軍,更是悲從中來,幾乎站立不穩。
袁可立能夠一眼看出陳明遇跪在睢州百姓屍骸面前的用意,所以,他才判斷,陳明遇将成為歸德府新晉大族,他不是大族出身,卻會成為歸德府陳氏的始祖。
“将軍!睢州睢州能重見天日,全賴将軍神威!将軍乃是我睢州再造父母!萬不可如此自苦!折煞我等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