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家田劍眉一揚,冷冷道:“我從東北來,對日本人在東北的‘友好行為’再清楚不過了!行啦,别費口舌了,這事兒恕馬某萬難從命!”
八姨太立起來冷笑着踱馬家田跟前,拿眼斜裡瞥着他說:“馬家兄弟先别把話說滿了,啥事兒都好商量嘛!我想提醒兄弟的是如今你的處境似乎十分不妙哦,風聞前些年哄動這京城的幾樁驚天大案都同東北蓋縣來的某某人有牽連呢!這其中的利害,想必龔二爺已給你講了,若本團同警方一塊兒翻起那陳年老帳,奉軍方面再于你不利,試問馬兄弟将何以自保?又何以救得望穿秋水苦苦等待你多年的心上人兒?”
馬家田來這張公館前,龔長壽同他密議對策,再三叮囑他要沉住氣,不求有功,隻求不要當場鬧翻就成。主要是聽聽他們有啥條件,摸清對方路數好商量下一步應付的法兒。可馬家田到底年輕氣盛,聽八姨太不分青紅皂白将幾樁天大的懸案一古腦扣自己頭上,并以此為要脅,口氣咄咄逼人,一股氣兒便直沖上來,再難按捺,呼地站起來朗聲道:“馬某行事,正大光明,扪心自問,并沒幹過半點見不得人的勾當!至于太太所說的什麼驚天大案,那可不是紅口白牙可以随便說的,何以為證?何以為憑?将京城近些年發生的大事兒挨個翻揀翻揀,太太所謂的驚天大案,想來無非是當年鬧得沸沸揚揚的大鬧紫禁城的盜寶案和東華八寶胡同那樁謀刺案。馬某認為,若真有人内外勾結,監守自盜,則将此罪惡勾當大揭于天下,有何不好?至于後一樁事兒嘛,馬某是個粗人,沒什麼高明見識,隻是想若有人多行不義,血債累累,則刺之有理!刺之活該!”
八姨太讓他嗆得臉上白一陣青一陣,咬着銀牙,眼看就要發作,殷太太卻大笑着來打岔兒了,拍着手兒笑道:“呀呀呀,馬家兄弟真是英雄本色呵,不單功夫超群,還唇槍舌劍呢,嘻嘻!八姨太,我說你這是咋啦?把人家請來陪你鬥嘴兒來啦?你說的事兒也不是樁小事兒,答應不答應也得容人家尋思尋思呀!哪能像市面上買東西現買現賣一手錢一手貨的!嘻嘻,我看還是讓人家牛郎織女先見見面吧。相思多年,怪可憐見的呢!”
八姨太眼仁兒轉了幾轉,臉色就活泛過來,拍拍額頭笑道:“咿呀呀,你看你看,盡顧着說話兒,把這頂頂要緊的事兒都忘了!咱們今兒把馬兄弟請來為個啥?不就是要成全這對離散多年、青梅竹馬的玉人兒嗎?咯咯!快!快傳玲兒!咯咯!”道罷,又掉頭沖馬家田說,“馬兄弟,你們一對兒好好說說情話兒吧,這麼多年沒見了,要說的話兒怕是車拉船載呢嘻嘻!不過,我說的事兒你也趁隙兒想想,過會兒咱們再談,呵!”說着,過去扯了殷太太出去了。
馬家田獨留雅室,顯得坐立不安,激動巴巴地不停向門外張望。
細碎的腳步聲由遠而近,門邊出現半張俏臉兒。關小月門邊站下來,往裡瞅了眼又複垂下眼簾兒,遲疑着不肯走進屋來。馬家田激動不已,沖上前去:“小月,小月妹,我是馬家田啦!不認得啦?”
小月不語,緩緩擡腿進屋。馬家田撲上去激動地:“小月妹,我找你找得好苦呵……”
小月慌亂地連連後退,冷冷道:“别……别……誰是你妹妹!”
馬家田:“小月,你咋啦?他們欺負你啦?我是特地從關東來尋你和關伯伯的呀!”
小月:“沒誰欺負我……縱是有人欺負我又與你何幹?”
馬家田驚怔莫名,退開一步死盯着她:“你……小月你到底這是咋啦?我是你的馬哥哥呀!小時候咱們常常一起玩兒,我幫你抓蜻蜓、捉蟬兒你忘了嗎?你都忘了嗎?”
小月無語,扭開臉去。馬家田的話語勾起了她許多遙遠的回憶:
雨過天晴的夏日,一對五、六歲孩童在王府後花園追逐着抓蜻蜒。小女:“馬哥哥,我要嘛!我要嘛!我要那隻……那隻紅蜻蜒嘛!你給我抓!給我抓呀!”
小男孩:“好的好的,你等着,看我咋把它給你抓來!”
麗日當空,雲淡天高的秋日,一對七、八歲的孩童鬼鬼祟祟躲過大人潛往後院花木間。樹上蟬兒聲聲鳴唱,兩個孩子仰了頭東望西望,小女孩忽踮了腳尖朝樹上一指:“在那兒!在那兒!馬哥哥我要我要,替我把它捉來好嗎?”
小男孩利索地爬上樹去,探着身子去捉樹枝兒上的蟬兒,突然腳下的樹枝“嗄吧”折斷,男孩從樹上摔了是來。女孩驚叫着撲上去,見男孩雙目緊閉躺地上一動不動,就拿手兒蒙了臉嘤嘤哭泣起來:“馬哥哥,馬哥哥,你咋啦?嗚嗚……都怪我不好,都怪蟬兒不好,我再也不要臭蟬兒了嗚嗚嗚……”
男孩睜開一隻眼悄悄瞄了哭得傷心的女孩偷偷樂,女孩從指縫兒裡瞅見了,拿開手氣恨地把他瞧了,男孩沖她扮個鬼臉:“羞羞,哭鼻子!羞羞,哭鼻子!”女孩大羞,撲上去揮了小拳亂擂:“讓你壞!讓你壞!不跟你好了!不跟你好了!”男孩跳起來拍拍身上土,将緊攥手裡的蟬兒給女孩,嘻皮笑臉說:“你想不跟我好也不成,咱倆是訂了親的,你長大了就是我媳婦兒!”女孩大羞:“瞎說瞎說!不要臉!告給我爹聽!告給你爹聽!”
小月擡手掠掠額上留海拂去連翩思緒,揉弄着大辮子睨了馬家田,目光變得羞澀而情意綿綿,呆看了會兒,忽叫了聲“馬哥哥”終于不顧一切撲到了馬家田懷裡。
馬家田摟着關小月深情地不停喚着:“小月妹,月妹……”小月趴馬家田肩頭,淚花盈盈地輕聲呢喃道:“咋還記着來找人家,咋還來找人家……”
馬家田将小月臉扳過來,替她抹去面上淚花,臉對了臉細細端祥,夢呓樣嘟哝道:“小月妹,你讓我找得好苦呵!你說啥?咋還來找你?咋還來找你……我能丢得下嗎?雖是早年還不懂得啥情呀愛的,可春上播的種子夏日裡開花,何況……何況還有婚約……”
小月:“那年你爹随王爺去關東就同我爹鬧翻了,你爹不是當着我爹和許多人的面把咱倆換的貼兒同他們拜把子結義的貼兒一道撕了嗎?咱倆的婚約……早不算數了呢。”
馬家田:“唔,你說撕貼兒的事兒嘛……咋,關伯伯一直沒給你說穿?那都是王爺編排的障眼戲兒呀!”
小月:“戲兒?咋會是戲兒?”
馬家田:“那時革命黨已成氣候,肅親王見大勢已去,決定跑到東北去,打算借日本人的力量,策劃宣統帝去内蒙或東北,建立滿蒙獨立國。當時你爹我爹都蒙在鼓裡,隻想着食主之祿,忠主之事。照王爺的安排,我爹跟肅親王去了旅順口,你爹留下來,設法混入袁黨以為内應,刺探袁世凱政府各種情報,傳遞京城大小動靜,并順便照應在京房産。為障人耳目,王爺又讓你爹僞裝傾向革命黨,拒絕同他去旅順口,便安排我爹同你爹翻臉撕貼兒那出戲。後來,我爹到了關外,慢慢看清了王爺投靠東洋,搞什麼滿蒙獨立的醜惡行徑。特别是那年肅親王勾結日本人,在東北建立什麼宗社黨勤王軍,我爹他不願作日本人的走狗,便稱病離開王府回到蓋縣鄉下隐居了。
這番話小月是聞所未聞,震驚不已,瞪大了眼一個勁地喃喃道:“真的,真的……這麼說我爹他……他豈不是從頭到尾一直讓王爺利用着,并且至死不悟了……馬哥哥,這話兒可是真的?你從哪兒聽來的?”
馬家田:“真的真的,千真萬确呀!我爹說過,大前年我剛來京城時龔伯伯也說過!隻是不知昨後來就斷了關伯伯和你的信兒,龔伯伯在這京城是算得是人緣兒廣得很的,可到處打聽,經了這許多年始終是……”
小月:“龔伯伯……他可好?龔伯伯頭幾日來過的,我……沒敢認。哎,馬伯伯他老人家一向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