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月色(第5頁)

“後來……義父告訴我,三師兄到巨蠍幫做内應,花了一年的時間,才取得幾個上層人物的信任,知道了這次聚會的時間、地點,然後通知了我們。誰知我一到那裡,就驟下殺手,他連開口的機會都沒有,就、就被我錯殺了……”

肖陽的眼睛微微發紅,喉嚨像被什麼哽住了似的,一種苦澀的哀傷,從靈魂底處彌漫出來。像他那樣的硬漢,本來最不願讓人看到自己脆弱的一面,但他此時已不能,也不願再去控制自己的情緒。

那件往事就像一個醜陋的毒瘤,在他心底陰暗的角落埋得太深太久,久到早已潰爛流膿,若不将它坦露出來,他不知道自己背負着這樣沉重的罪孽,還能支撐多久。

林月兒既同情又心疼地看着他,看了半晌,忽然說道:“肖大哥,其實這也不能完全怪你,若你義父事先跟你說明了,你肯定不會一上去就痛下殺手。”

肖陽眼中痛苦之色更甚:“後來我也去質問過義父,他竟然說……說如果告訴我,我定會手軟,‘滅世咒’的威力就發揮不出來。還說什麼要成大事,必須做出犧牲,三師兄為此事而死,也算……死得其所了。”

此言一出,連林月兒都不由得心驚:“張天化竟然如此冷血,連自己弟子的性命都不顧麼?”

肖陽抓着酒壇的手上已青筋凸起,眼神卻越來越冷:“在義父心中,我們不過是一件工具,除了他的霸業外,他誰都不在乎,誰都不放在心上。”

“可江湖傳言,你義父好像很疼你,視你為己出。”

“那隻不過因為我的功夫最好,是一件更好用的工具罷了。”肖陽自嘲般地說道,又舉起酒壇,正待再喝,酒壇卻突然破裂,碎片四濺。原來他剛才情緒激動,不知不覺中用力,竟震破了酒壇,卻沒有多少酒灑出來,因為滿壇的烈酒都已被他喝得差不多了。

肖陽哈哈大笑,笑聲像荒原上掠過的冷風,透着說不出的悲涼。他丢開破碎的酒壇,索性躺倒在屋頂上,雙手枕着後腦,怔忡地望着天上的明月,不知在想些什麼。

林月兒暗暗松了口氣,她一直對肖陽所說的合作心存疑慮,隻因顧忌他與義父之間的情意,怕他心軟。現在才知道他們之間原來早就有了裂痕,難怪他對張天化的生死并不怎麼關心,看來對方的所作所為早已讓他心寒了。

她嫣然一笑,也學肖陽的樣子躺了下來,聽着身旁那人平穩的呼吸,忽然之間就覺得很安心。他們其實很像,一樣的倔強、驕傲,一樣将痛苦深藏在心底,于無人處獨自舔舐傷口。他們都是别人眼中的強者,然而他們也同樣寂寞,同樣都有着不為人知的傷痛。

林月兒望着幽藍的天空,覺得今夜的月亮特别大,特别亮。月中的陰影是嫦娥麼?身邊陪伴她的人可是吳剛?也許嫦娥并不像人們想像的那樣寂寞,隻要有心愛的人陪在身邊,即使身在高處,大概也不會有“高處不勝寒”的感覺吧。

這樣想着,她的臉上便有些發燙,突然覺得月光太刺眼,像要将她的心事都照得透亮似的,情不自禁地伸手遮住眼睛。肖陽剛好側頭看過來,看到她手上的一圈青紫,“咦”了一聲,拉下她的手來仔細審視,末了擡眼望着她,問:“是剛才被我抓的?”

她的臉頰更熱,不用看也知道布滿了紅暈。她見過的男子不少,卻從未像此刻這般無措,平日伶牙俐齒的她竟一句話也說不出,隻幾不可察地輕點螓首,微微垂下眼簾,避開他灼灼的目光。

“對不起,是我太魯莽了,可弄疼了你?”他的聲音充滿了歉疚。

她搖搖頭,想要抽回自己的手,但他攥得緊緊的,竟沒有抽動。她心中一跳,忍不住擡眼望他,卻見他眼中滿是憐惜,手指輕輕拂過淤青之處,愧然道:“我一時忘形,竟使了這麼大的力。你為何不叫痛?你若叫一聲,我決不會——”

“我沒有叫痛,是因為知道……你心裡一定比我更痛。”她定定地看着他,眸中流轉的光華,似潋滟的秋水,又似明亮的月光。

他的手一顫,頗為動容地望着她,眼神複雜難明,像風中的蠟燭,忽明忽暗,裡面有太多他從未流露過又極力想要掩飾的情緒。良久,方歎息般地道了聲:“傻丫頭!”

她心裡突然有了過電似的顫栗,明明是責備的話,為何卻讓人覺得異樣的親密?就連他的嗓音也帶上了幾分沙啞的暧昧,讓她的心沒來由地漏了幾拍,長長的睫毛輕顫着,掩住了眸中若水的波光,迷離中似喜似羞,那般旖旎的風情,當真難描難畫。

他怔怔地凝視她,柔軟的神情似乎連月光也流連了,不知不覺竟将她的手湊近自己唇邊,輕輕吹着,仿佛這樣就能減輕她的疼痛似的。她的心跳得越發厲害,隻覺得半邊身子又酥又麻,被他握着的地方竟像浸在滾水中,夜晚的涼風也不能讓它有絲毫的冷卻。

她偷眼看他,卻見他神情竟有了幾分癡迷,還有一點點想要放縱的輕狂,不覺又是羞澀又是惶恐,心想,若他酒後亂性又該如何是好?

好在他雖然醉了,抓着她的手不放,卻沒有更進一步的無禮舉動,她這才放下心來,卻再也不敢瞧他一眼。

轉首望着前方,京城綿延不絕的房屋,在幽藍的天幕下、清朗的月輝中,奇麗而無盡地鋪展着,恍若天上的樓台宮阙。那樣如夢似幻的景緻,令她也恍惚起來,整個人仿佛堕入了一個迷離的魔法,氤氲萦回,雲袅霧繞……

不知過了多久,他的鼻息漸漸沉重起來,她愕然望去,隻見他抓着自己的手貼在臉側,竟已沉沉睡去。她有些哭笑不得,悄悄去掰他的手指,沒想到他抓得那樣緊,不僅沒有掰開,反倒被他下意識地用力一拽,差點跌倒在他身上,吓得她趕緊穩住身子,又試了幾次,都沒有成功,隻好作罷。

無奈躺在他身邊,身上裹着他的外衣,纖手被他握在掌心,饒是她素日大膽,此刻也心如鹿撞,亂成波湧,隻好盯着頭頂那彎明月,再也不敢多想。

沒過多久,酒意上湧,隻覺得那彎彎如鈎的月亮,越來越像正在上揚的嘴角,那歡悅的光芒明麗得令人驚歎,照得天地生輝,夜色如醉……

漸漸地,月亮的笑容模糊起來,像一滴牛乳在水中慢慢化開,不知不覺中她也進入了夢鄉,睡得又香又沉。就連在夢中,她的嘴角也是微微翹起的,仿佛月亮的笑容已經落在了她的臉上,落進了她的心裡。

清晨的風從窗外悄悄吹來,湖色紗帳隐隐波動,如水面微瀾。

林月兒突然驚醒,睜眼便看見了精花細雕的床梁與層層輕紗薄幔,原來自己竟不知何時已回到了房中。昨夜的情景閃電般從腦海中掠過,她蓦然一驚,猛地坐了起來,隻覺心慌氣短,額角跳得厲害,一突一突地似要裂開。

自己竟然在屋頂上睡着了,就睡在肖陽身邊,毫不設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