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愛上你是一個美麗的錯(第14頁)

此時站在樓下的少年,是兵部尚書的兒子吳子規,他一襲白衫,談吐儒雅,上至遠古,下至今日,竟然無所不知。夏青荷寫了紙條給丫鬟,讓她傳給老爺看,那上面寫着:他隻是善言談,為父不妨考考他詩律書法可好?

再低頭,樓下宣紙已鋪開,先畫了大朵蓮花圖,蓮葉上畫有一支美麗的蟬,提筆落字時,夏青荷已是驚豔,那腕勁之妙,那字體之風,那柳體之秀,簡直讓她不能不說一個好字,當下扭身羞答答走了,隻對自己的娘說了一個字:好。

一個月之後,子規家下了聘禮,兩家可說是門也當戶也對,18歲的夏青荷與19歲的吳子規算得是朗才女貌。訂婚宴上,兩個少年第一次相見,雖然隔着竹簾,吳子規還是看清了簾内那閉月羞花之人,不由得心動,似千萬隻小鹿在心裡撞着,于是喚書童拿硯來,掏出自己那一柄西湖繡扇,正面是一朵正要開放的蓮,反面他想了想,寫下五個字:已然多健忘。

把扇面交了夏青荷,夏青荷看了,不懂得,但還是看了喜歡,他是要忘什麼?自己這刹那間的驚喜交加?還是要忘過去的歲月?

喜歡的,是那扇面正含苞欲放的蓮,那蓮,不正是自己嗎?

18歲的少女夏青荷,把自己最新手繡的紅肚兜交給吳子規,轉身進屋,那上面,是一對如意鴛鴦。

婚禮,是訂在隔年的春天的。

仆人們忙得四腳朝天,夏青荷是個挑剔之人,就連一雙粉色繡鞋也要出個樣來:那鞋面兒,要鴛鴦戲水的,那對鴛鴦,一個要飛的,一個要遊的。鴛鴦要五色,彩玉透清波,莫繡鞋尖處,提防走路磨。配景需如畫,中間紅蓮花,蓮心用金錢,蓮瓣用朱砂。夏青荷是這樣精心而喜悅地準備着自己春天的婚禮,那把畫了蓮花的扇子,因為有了公子的題字,她更格外地珍惜起來,小心放在自己梳妝台上,每天要看上幾百回吧,但他為什麼要寫“已然多健忘”呢?

夏青荷想,新婚之夜,她定要含羞帶笑問一問自己的夫君。

離新婚還有一個月時,杭州城降了春天的第一場雨,那雨大得驚人,夾雜着電閃雷鳴,那一夜,吳子規家被滿門抄斬,滅了九族。但吳子規那夜在靈隐寺上香,所以,逃過一劫。那夜之後,吳子規逃離杭州城,随身帶着的東西,隻有那夏青荷繡了鴛鴦的紅肚兜。

第二天,夏青荷的父親來到她閨房,夏青荷正親手繡自己的鴛鴦枕頭,一個愣神,卻把針刺進了手指,血染紅了那朵要開的蓮花,父親隔簾說:女兒,不要繡了,用不着了。

夏青荷在床上整整躺了一個月。一個月後,面如死色,她以為;吳子規亦是被斬殺之人,她沒想到自己命如此苦如此硬,還未婚嫁,就把夫君一家全部克死了,去靈隐寺上香算命,那已百歲的老和尚說,“姑娘,你紅顔薄命,隻能受青燈之苦。”一句話點通夢中人,夏青荷回家,跪别父母,隻身去一個尼姑庵裡過青燈歲月,娘哭着說:“哪有相府女兒出家的道理”?夏青荷冷靜着一張臉:

“我已心如死灰,如留我在家中,或再把我許給其他人家,我就是那秋天凋零的荷,是那青燈最後一熄火,馬上就到人生的冬天。”

一席話說得父母眼淚橫流,那時,又有官宦人家公子來提親,亦有那風流倜傥的少年,夏青荷見也不見,手中那把扇,足以伴她青燈歲月。

杭州城櫻花開得最燦爛的那年,20歲的相府千金人了空門,空靈師太為她剃度時看她青絲三千又濃又密,又看到她手裡始終拿一把蓮花扇,空靈師太說:“施主,你的塵緣未了啊。”

夏青荷的一滴淚,落在那蓮花扇上,那朵沒開的蓮花,更加粉紅嬌豔,她未了的塵緣,就是那曾經讓她魂牽夢索的少年吳子規啊。

此時,吳子規在金陵一家私塾裡隐姓埋名做了人家的先生,他對天長歎:“夏青荷啊,今生我們是無緣,待到來世吧。”

3年過去,23歲的吳子規依然孑然一身,他不敢回杭州城,不敢探聽夏青荷的消息,那相府的千金,想必已經做了哪個達官的夫人了吧?

手心裡的紅肚兜已經褪去了顔色,他想起曾經贈與夏青荷的那個扇子,不知夏青荷此時讀懂了那句話的含義沒有啊?

那下半句,就是“惟不忘相思”啊。

是啊,已然多健忘,哪怕滅門之恨,哪怕骨肉相離,但怎抵得那相思之苦?沒想到一語之間竟然成了谶語!

他在金陵,哪裡知道夏青荷在青燈下的寂寞?22歲的夏青荷,體弱多病,蒼白着一張臉敲打着木魚,她的身體是越來越不好了,常常會在誦經時暈倒,父母來接她幾次,讓她還俗,她一笑:“我還俗,隻有一個條件,再見我的夫君。”父母慘然一笑,那少年吳子規,早就命歸西天了啊。

杭州城下了大雪的冬天,尼姑庵顯得格外清冷,空靈師太守着病人膏肓的夏青荷,心疼地說:“孩子,你是個癡人啊,塵緣未盡的人怎麼能來修行,隻能是越修越苦啊。”

最後的幾天,夏青荷一直在做着同一個夢:她夢到櫻花又開了,吳子規站在樓下看着她,她羞紅了臉,似海棠一般地說:公子,我等待你快5年了,你去了哪裡啊?

迷迷糊糊地,她叫着吳子規的名字,師太聽了,混濁的眼裡滴出一滴眼淚,幾十年了,她沒有落過淚,那時的夏青荷,已經握不住一柄扇子,師太打開扇子,看到扇子背面,她驚住,問夏青荷,可知下聯?

夏青荷搖頭,一直不知,我不知他要忘記什麼?師太伏在夏青荷的耳邊:“惟不忘相思啊。”

夏青荷的眼淚滾滾而落,刹那間似鐵馬冰河,似千樹萬樹梨花開,她終于懂得,自己所有等待,是兩個字:值得。

三天後,夏青荷靜靜離世,臉上帶着滿足的微笑。

金陵城的吳子規在夏青荷離世那天去了紫金山,他不明白自己那天心情為何如此絕望?有幾個常常在一起做詩文的朋友為他提親,他婉言謝絕,一是自己是朝廷追拿之人,再是心中早就有了那美麗聰明的女子,縱然她已嫁為人妻,但她對自己那片心,他如何能忘掉?

紫金山上,松濤陣陣,吳子規對天長歎:天,你這樣不公平何為天?為何讓長相思的人長相分離?什麼是他雲開日出之時?什麼時候他可以重返那人間天堂杭州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