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坐了。
夜裡,盧月榮像往常那樣摟着閨女坐在被窩裡看電視的時候走神了,她腦子裡陡地出現了趙海生。其實,她腦子走神也不是沒有過。兩年前的一天,她家欠了電費被管電的電工掐斷了電線正急得火着的時候,正好村主任趙志高走過來,她像抓住了救命稻草一樣趕緊拉住了他。趙志高為她說了情,又監督着把電接上了。電工走了,趙志高沒走,站在院子裡跟她說着話。那時候集上快要逢會了請了戲班子唱戲,很多人都聽戲去了,村裡有點冷冷清清的。趙志高長得很英俊,高高的個子,白淨臉皮,又能說會道的,也熱心幫人,很讨人喜歡,據說跟好幾個女人都有一腿。跟女人有沒有一腿,盧月榮沒見過不好瞎說,但趙志高很讨人喜歡卻是真的,至少她盧月榮就很喜歡,可惜自己不能做他的老婆子。她不在乎趙志高是不是真的跟别的女人有一腿,跟趙志高有一腿也不掉價的,畢竟人家是村主任,一個村能有幾個村主任啊!盧月榮瞅過好多次了,一直都沒有機會,今天可是天賜良機,她得抓住,要不錯過這個村可就沒有這個店了。于是盧月榮說,上屋吧,外面怪冷的。不料趙志高說,哦,我該走了。說着拉開院門揚長而去。盧月榮确信趙志高是聽得懂她的暗示的,要是連這麼直白的暗示都聽不懂還當啥村主任啊!可他居然當成了攆他走的客套詞兒,那就隻有一種可能,人家趙志高根本看不上她,之所以幫她也不是對她有想法,一是本來就是熱心人,二是他是村主任幫助村人也是分内之事,誰家能沒個瘸住腳的時候啊?盧月榮就很失望,可也沒有辦法。
說起來,盧月榮對婚姻也是有過美好的憧憬的。那時候,盧月榮最大的心願就是嫁一個英俊潇灑的半大孩子,心裡也一心一意地想着她要嫁的是一個英俊潇灑的半大孩子,有這樣一個英俊潇灑的半大孩子陪着她,她就是拉棍要飯也會幸福死的!可是,上門說媒的并不多,這讓她沒有多少挑選的餘地,更讓她郁悶的是媒人給她說的半大孩子不是瞎鼻子撮眼就是少皮子沒毛的,再不然就是尖嘴猴腮或是短不粗的貨色,一個個都像燒不熟的紅薯一樣叫人看了就沒胃口。時間長了,人家就說她挑,本來說媒的就不多,這樣以來就更少了。她娘就說她,有個差不多算了。盧月榮說,都沒個人樣子叫我咋跟他過啊?她娘歎了一聲再不說了。她娘不是不想說,也不是沒話說,而是有一肚子的話想跟閨女說,早就憋得鼓鼓的了。橫挑鼻子豎挑眼的都挑多長時候了,也不想想人家為啥會給你說那樣的媒,吃紅薯找根,還是先看看自己啥樣吧。啥樣呢?連半截水缸也算不上!水缸最起碼水汪汪的,雖不那麼耐看,至少滋潤——要是非要找個合适的比方隻能算是半截面缸。這比喻雖說不大好聽,用在盧月榮身上倒是很貼切。俗話說,當着瘸子不說短話,當着粗不蹾的閨女當娘的能說面缸嗎?後來碰到孫立剛,雖說高不夠高,壯不夠壯,總算長開了,馬馬虎虎湊湊合合還算說得過去,再等恐怕也不一定有比他更入眼的了,就同意了。算起來,嫁過來好幾年了。好幾年裡,孫立剛年年都要出去打工,一去都是一年的,隻在年底才能回來。以前她把心思都花在趙志高身上了,沒怎麼留意别人,現在回過頭來想趙海生也還是不錯的,最起碼比她男人孫立剛強。一有了這個發現,盧月榮忽然興奮起來,就想起了在墳堆的草棵子裡的事兒。這一夜,她想着趙海生……
俗話說,沒有不透風的牆。以後倆人來往的次數多了,就有村人發現了。開始是覺得不大對勁兒,怎麼平常不大來往的兩家咋忽然間熱絡起來,細一瞅就看出旋兒來。這樣過了幾年,閨女大了到鎮上上學去了,離家雖不算太遠可要上早晚自習,一個閨女家經年累月來來回回的也不是個事兒,就住了校。兒子倒是天天都在,小屁孩能懂個啥?倆人的機會就更多了,有時候趙海生幹脆就在盧月榮家過夜了。
第19章
那個大腳闆的确是黃雪麗相好的,他是鄧金海。
鄧金海是個獨生子,開始出去打了兩年工,結了婚在街上擺攤幹了二年生意,嫌幹生意麻煩,天天起早貪黑攆集,還擺擺收收的羅嗦,就把家裡的積蓄拿出來買了四輪拖拉機搞起了運輸。跑運輸跑東跑西的辛苦是辛苦了些,再辛苦也隻辛苦他一個,有活兒就幹着,沒活兒就歇着,自由不說使的也是現錢,不像幹生意連老婆子張素心也安生不了,這集那集早早晚晚的都得跟着,長着眼、操着心,吃不完的苦、受不完的罪。隻要把車一停,一家人就能熱熱呵呵的在一起了。
那天下雨,出車是不可能的,鄧金海望着不住點的雨不知道該怎樣把這一天打發過去。其實不光是鄧金海,所有人都一樣,一下雨就沒地方去了,唯一打發時間的就是打牌。打牌分兩種,一是撲克牌,一是麻将。撲克男女都打,麻将隻有男人才打。鄧金海發了一會兒呆就呆不下去了,就撐着傘想出去找人玩。他的意思是到村裡的小賣部打麻将,那兒常常會聚集一堆大老爺們兒,有打撲克的,也有打麻将的,還有沒事兒看牌的。要是閑玩,看牌的就會給就近的人充當諸葛亮,否則就觀牌不語做真君子。所謂閑玩,就是什麼彩頭也沒有,輸赢僅是個打發時光時的插曲,給誰諸葛諸葛即使赢了對家也不會放在心上。閑玩的好處是人人都可以參與,缺點是輸家沒什麼大礙,大不了再打下一盤,就不認真,赢家辛辛苦苦赢了也不過如此而已,心裡總覺得虧覺得松勁。後來就來彩頭了,一毛兩毛五毛一塊五塊……多少随人定。有時候大家也怕輸赢多了輸的人心裡難過鬧事兒,大家低頭不見擡頭見聚在一起,圖的就是個玩兒就是個開心,鬧出事兒來适得其反可不大好,就提前定封頂的錢數。這樣輸輸赢赢的輪流轉,錢就多多少少的倒騰,到牌局末了的時候輸赢都沒大妨礙,大家笑一下就散了。有了彩頭大家打起牌來就很認真,不好的是把看牌的人排除在外了。不過時間長了,大家也就習慣了。
鄧金海的意思到那裡打牌,打麻将還是打撲克都中,實在湊不夠手看牌也中,他知道這是不由他的,全看當時的情況。路過黃雪麗家的時候被黃雪麗叫住了,金海,有事沒?鄧金海不知道黃雪麗啥事,說,沒有啊,咋了?黃雪麗說,打牌。鄧金海不想跟女人一起打,他知道女人打牌一般是沒有彩頭的,他不想打還不是因為沒有彩頭,而是女人赢了會說他一個大男人竟打不過娘們兒,那會讓他有一種羞辱感,怪下不來台的,輸了就會賴牌,他作為男人不較真就會輸,較真又顯得不夠男人。鄧金海躊躇着還沒應,就聽屋裡的姚金榮說,咋的,巴結不上了咋的?話說到這份上,鄧金海就是一百個不情願也不好拒絕了,何況他也沒什麼不情願的,就拐了進去。鄧金海進去才發現連上他還是三缺一。姚金榮說,别急,一會兒就該來了。說話不及,楊秀芝的聲音就從院牆外飄了進來,夠手了沒?黃雪麗一聽,立刻就接上了,就差你了。楊秀芝在過道裡拿過放在過道裡的鐵鍁刮着膠鞋上的泥,應着,哦,是的嘛。姚金榮說,是啊,就你了。說着呵呵地笑起來。楊秀芝這才回過意來,立刻反唇相譏,就你了,就你了,就你了!姚金榮說,是哩,還不知道誰浪哩。說着,忽然變了腔,嗲聲叫,得勁死了!楊秀芝被說住話把兒,就不再回嘴了,跟着笑起來。
這有個講兒。
新宅子和老宅子之間有個池塘,按當地的一般叫法是坑。坑足有十畝大,就叫了大坑。大坑不是圓圓的,而是曲尺形的先南北再東西的不經意地那麼一拐,就把村子和新宅子分隔開來,人們再說起來就把村子叫做大坑北沿或者大坑裡沿,把新宅叫做大坑南沿或者大坑外沿。大坑裡原來養過魚的,過年的時候家家都能分到魚吃,後來老是有人偷魚,因為是集體的就沒人去管,到過年的時候大坑裡就被偷的沒什麼魚了,大家拿了魚苗錢卻沒吃到魚就抱怨起來,第二年再也不願意養魚了。這麼大一個坑空着很是叫人心疼,就有人提出承包,結果也承包了。一個早晨早起上學的孩子發現大坑裡白花花的,再一看,滿坑裡都是翻着肚子的魚,大叫,好多魚啊!承包的人就知道有人往坑裡下藥了。自此,再沒人承包大坑,大坑就空下來。空下來的大坑隻是水裡沒了魚,平常還是熱鬧的,洗衣服、洗孩子的尿布,要打面的時候也會來這裡把麥茓子裡挖出來的麥子在大坑裡淘洗,天氣一熱來洗澡的人就更多了。洗澡也是有講究的。因為大坑在村子裡面,而洗澡又是不得不暴露身體的,女人們就把白天洗澡的權利讓給了男人們,忍到晚上才一起出來下到大坑裡過瘾。那天傍晚,吃完晚飯幾個娘們兒去叫楊秀芝洗澡的時候忽然想吓吓她,就蹑手蹑腳地溜了進去,卻聽見楊秀芝哎呀哎呀的叫。幾個人正驚疑着,哎呀哎呀叫的楊秀芝忽然說,得勁死了,得勁死了!幾個人互相看了看蓦地明白了,忙灰溜溜地溜掉了。第二天再到一起的時候,有人問楊秀芝,夜兒個黑了叫你洗澡哩,你弄啥家夥唻?楊秀芝不清楚咋得罪人家了,無辜地說,沒弄啥啊。見楊秀芝不承認,那人來了勁,你哎呀哎呀的叫啥家夥唻?楊秀芝更無辜了,說,哪有啊?那人說,你都得勁死了還說沒有?楊秀芝這才明白人家出她的洋相呢,可事實如此也沒法抵賴,就呵呵地紅了臉笑了,小聲嘟囔了一句,啥貨。以後再跟楊秀芝鬥嘴罵玩壓不住楊秀芝的時候就嗲聲,得勁死了!楊秀芝馬上就老實了。屢試不爽,就傳開了。以至于即便沒有楊秀芝在場,場面實在無法收拾的時候隻要有人嗲一聲得勁死了,很快就能扭轉過來。也不限于這點事兒。當地人很舒坦的時候都會歎息,得勁,得勁得厲害就會再加上兩個字誇張一下,以表達心裡的舒爽,得勁死了!說得勁還沒什麼,一說得勁死了馬上就轉到這上面來,就會抑制不住地大笑。
現在,姚金榮當着楊秀芝的面嗲聲,那效果自然更是非比平常。
楊秀芝刮完了膠鞋上的泥走進堂屋看到鄧金海窘了一下,不言語了。那講兒在娘們兒之間說說大家都是女人還沒什麼大不了,冒不攤兒地插進來個大老爺們兒,還是由她引出的講兒,尤其剛才還冒冒失失地說那些浪兒巴幾的話,她頓時就有一種扒光了被男人看的感覺,就不自在起來。好在黃雪麗也看出來了,趕緊說姚金榮算是幫她解了圍,好了,别得勁了,打牌,打牌。鄧金海不好說什麼,加上輩分又長就更不好說什麼了。
四個人就坐下打起牌來。開始,大家還都規規矩矩地打,幾輪下來就見了高下,黃雪麗和楊秀芝輸了卻不服,口口聲聲要翻過來,又過了幾輪還是沒翻過來,開始耍起賴牌來。女人和女人打牌輸就輸了赢就赢了,輸了當然不高興,不高興也沒啥可說的,輸赢憑的是手氣、運氣、牌氣,輸了隻能說你的手氣不好運氣不濟牌氣不旺,能有啥好說的?女人跟男人打牌輸了就沒那麼規矩了,這不,黃雪麗和楊秀芝啥都不說當着姚金榮的面兒就耍開賴牌了,顯然輸急了。倆人口徑一緻說鄧金海耍賴牌,把姚金榮排除在外,姚金榮就不好開口替鄧金海也替自己辯解,盡管她和他是打對家的,是一家的,她要是替鄧金海辯解的話就會顯得跟男人過于親,就會顯得暧昧。要是非要拿出什麼根據來的話,就隻能是這麼一句模棱兩可的話,男女有别。想想也是啊,你一個女人家不幫女人說話,胳臂肘子往外拐拼死拼活的替男人說話,你不是暧昧是什麼?你要說俺是一家的,那就更不對了,你都跟人家一家了,還不暧昧?都暧昧到家了,簡直就是臭不要臉了!這樣說就把事情攪混了。是的,這世上最說不清的就是男女了,隻要一是男女再一清二楚的事也會變成一塌糊塗的事。
鄧金海沒有打賴牌,自然不肯承認,黃雪麗和楊秀芝就不依,非要他承認不可,然後還煞有介事地拿着桌子上的牌硬說是鄧金海偷換的牌。竟敢明大明地栽贓陷害,鄧金海就有點生氣,可是知道不能生氣,不過是個玩兒,生氣就太劃不來了,何況他還是個男人,咋能跟女人一般見識?心裡這樣想,嘴裡抵死不認。三個人就撕把起來,拉拉扯扯的,慢慢就升了級,撇開賴牌不賴牌的,扯作了一團。事情到了這步田地就變成了男和女的對抗,姚金榮就加入了進來。鄧金海當然不會讓,亂動亂扯像個剛上套的牛犢子一樣。黃雪麗和楊秀芝按不住他,就喊姚金榮趕緊過來幫忙,姚金榮就過來了。添個蛤蟆四兩力,鄧金海在怎麼犟也犟不過,到底被掀翻在地。鄧金海倒也乖巧,在倒的一刹那摟住了黃雪麗,并用力一擰。姚金榮和楊秀芝還怕按不倒鄧金海,一直沒松手。這下可好,鄧金海一下就把黃雪麗壓住了。要是就這樣站起來也沒什麼,激烈的撕扯難免會碰着,大家又都是過來人,又在衆目睽睽之下,不會産生任何誤解。一場鬧玩兒就在皆大歡喜中結束了。
事情本來過去就過去了,可鄧金海老是念念難忘,讓他忍不住一遍遍地回憶,後來看到沒人就想和黃雪麗聊天。慢慢倆人就熟稔了,有事沒事的總往一起湊。有時候黃雪麗在自家菜園裡澆菜,鄧金海路過跟就會她打個招呼。黃雪麗也假意不懂,要鄧金海過去看看她的菜。鄧金海就過去這看看那看看,偶爾也會摘個黃瓜、西紅柿啥的吃。黃雪麗則讓鄧金海給她捎着買東西。鄧金海買了就送她家去。有一回,鄧金海把捎着給她買的涼席送去的時候一搭眼看到了黃雪麗。黃雪麗的身材不算大可也不算小,夏天穿的又薄。鄧金海有點饞,可不好表現出來,就把涼席打開了請黃雪麗過目。剛剛買回來的新席黃雪麗自然要看,就上上下下的打量,一擡眼看見鄧金海在看她,心裡一動,裝作若無其事地繼續看席。鄧金海慢慢就看得大膽了。黃雪麗不好再假裝,問,看啥?
鄧金海說,看你。
黃雪麗說,看我弄啥?
鄧金海說,你這人就是,你不看我咋知道我看你唻?
黃雪麗就笑,說,我看看咋了?
鄧金海說,那我看看你咋了?
黃雪麗說,我有啥好看的?
鄧金海說,你不好看我能會看?又說,看看怕啥,又不少一塊?
黃雪麗呵呵地笑了,說,你這人咋恁有意思啊。
鄧金海說,我有啥意思啊,還沒你有意思哩。
黃雪麗說,我有啥意思啊?
鄧金海說,啥意思都有。
黃雪麗就忍不住了,大罵。
鄧金海上去就要抱黃雪麗。
黃雪麗躲着哈哈大笑着,軟軟地歎息着罵,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