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過,其實一開始她剛到我家的時候,我很喜歡她的。你知道,她長得好看,從小就很好看,白白嫩嫩,像個洋娃娃,脾氣又很好,什麼都陪着我玩,什麼都讓着我,所以我就很喜歡她。”
“那後來?”
傅斯愉苦笑:“也沒有後來吧。沒多久,我就不喜歡她了。因為她天天住在我家裡,雖然她什麼都讓着我,但我發現了,我什麼都要分她一半。床要分她一半、衣服要分她一半、玩具要分她一半,連爸爸媽媽都要分她一半。因為多了她,本來都隻屬于我一個人的東西突然好像都不是我的了。爸爸和她說話的時候總是更和聲細語,媽媽也總是在我鬧脾氣的時候指着她說,‘你再不聽話,我就不疼你了。你看姐姐多乖,多聽話’,連經常來我家玩的小朋友都會在玩遊戲的時候圍着她轉,說我喜歡你姐姐,我要和她一起’,一下子,她就搶走了我所有的東西,成了我的競争對手,我怎麼可能不讨厭她。”
“我哭着鬧着要趕走她,可是我爸媽根本不把我的哭鬧當一回事。所以我隻能開始欺負她了。我希望她待不下去自己要走,也希望她犯錯,希望她和我一起挨罵。可她從來不犯錯、不還口,甚至不還手。我越欺負她,就襯得她越乖,越讨人喜歡,特别是讨我爸爸喜歡,于是我就越讨厭她。”
“可她真的太好了。連讨厭她都變成一件不那麼讓人心安理得的事。我那麼欺負她了,她還是對我溫溫柔柔、和和氣氣,還是會在我被同學欺負的時候站出來保護我,還是會在我幹壞事的時候主動幫我背鍋,還是會在我沒零花錢的時候給我買我想吃的小零食,還是會在我做不完暑假作業的時候,偷偷陪我熬夜做通宵。”
“所以,我一邊心裡面覺得自己讨厭她讨厭得要死了,一邊又覺得她其實也挺好、挺無辜的,我不應該對她那麼差的。可每次我剛要對她好一點,她又總能因為自己的優秀讓我再次不爽。比如我期末考退步挨罵了,她偏偏要考個全區第一,我偷偷喜歡了好久的男同學,偏偏和我說你姐好漂亮啊,能不能給我她的QQ号。于是我就像個精分一樣,在讨厭她和喜歡她之間搖搖擺擺了許多年,直到我中考的那一年。”
“因為兩分之差,我掉檔到普高了。本來沒有她的話,我剛好能加兩分獨生子女分的。于是那一年,我恨死她了,把所有的氣都撒在她身上了,說盡了一切難聽、惡毒的話。”幾乎是哪裡能讓傅斯恬痛她就往哪裡戳。
“她就含着眼淚,還是那樣打不還手、罵不還口,默默聽着,然後,哭了。”
“以前因為她哭我被我爸爸打過,後來她已經很多年沒在我們面前哭了。可是我當時心裡恨極她了,根本沒有在意到這件事,反而覺得她惡心、裝可憐。很久以後,這件事過去了,我和她又恢複了能說話關系時,我才發現,她對我不一樣了。還是對我很好,可是很客氣,根本不真心。我知道,我那次真的傷到她了,我們回不去了。”
說起往事,傅斯愉的眼神悠遠,唇角挂着一點笑,還有一點惆怅,那是完全放下了的平靜姿态。
時懿蹙着眉,靜靜地聽,并不打擾。她眼前慢慢浮現出陰影角落裡,寄人籬下,垂着頭、含着淚、伶仃站着的少年傅斯恬,心像豁開了一個口子。
飯菜漸涼,誰都沒有心思吃。傅斯愉繼續說:“我本來以為自己會不在意的,不真心就不真心,誰稀罕。可沒想到,我比我想象中更在意。我不舒坦,可我也不知道我該怎麼做。委婉的示好她接收不到,坦白的示好我做不到。所以我和我她的關系,就一直這樣畸形地僵持着,直到她大學快畢業的那一年。”
說到這裡,她的聲音終于有了一絲明顯的波動。
“因為一件内衣,她和我吵架,我一氣之下離家出走,在過馬路的時候,出車禍了。”
時懿的呼吸也不自覺得随着她的聲調沉緩了下來,目光透露出了驚詫。
傅斯愉自嘲:“很可笑是不是,因為一件内衣,搭上了一條腿。”
時懿張口,想說什麼,卻不知道說什麼好。這和傅斯恬輕描淡寫的意外大相徑庭。
陰差陽錯,造化弄人。這樣的詞,在這樣血淋淋的人生現實面前,太輕了。不管是對傅斯愉來說,還是對傅斯恬來說。
她盯着傅斯愉,喉嚨滾動,呼吸幾乎要消失不見了。她忽然不敢想象,傅斯恬在此之後,都面對了什麼。
她是那樣柔軟、善良、不肯放過自己的人啊。
傅斯愉眼神裡也透出了哀傷,聲音低了下去:“我昏迷了一周才醒過來的。你可以想象得到,我某一天能坐起來了,無意地一摸,忽然發現自己腿沒有了時的崩潰吧。世界末日也不過是那樣了。”時過境遷,如今說起,那些痛苦卻依舊會讓人膽寒。
時懿僵直着脊背,用眼神安慰她。
傅斯愉很勉強地扯出了一點笑,示意自己沒事,接着說:“我不想活了。我瘋了一樣地恨她,怪她,恨不得扒她皮喝她血。我恨她和我吵架,恨她好好的,能有兩條腿站着,恨她從頭到尾就不應該存在于這個世界,毀了我一輩子。”
“所以我一見她就哭、就發瘋、就拿一切拿得起來的東西要砸她,我一哭,我媽就也跟着我哭、跟着我鬧。我爸拿我們沒辦法,隻好讓她先不要來醫院,去老家照顧我奶奶了。後來,我奶奶去世了,我的傷勢一直在惡化,為了保住我的另外一條腿,我轉院了,離家裡很遠,我爸忙着賣房子籌錢,我媽一個人顧不過來,還是需要她幫忙,于是她就跟了過來。我不願意見她,她就從不進病房,每天隻待在病房外的走廊上,白天幫忙跑前跑後打飯買東西,晚上幫忙守夜,吃喝睡,都在那張她搬出去的鐵凳子上。寒冬臘月,我不知道那段日子她是怎麼過來的,我們所有人都活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
時懿的眼圈紅了,貝齒緊緊咬着下唇。
那應該是她們分手後不久。來來那時候,自己的膽囊結石也還沒有好啊。
“後來,我的傷慢慢好轉了,左腿保住了,我要開始做康複訓練了。訓練太疼了,出去面對别人打量的目光,接受自己是一個殘缺的人了這件事也太難了。我心态轉變不過來,接受不了,根本無法想象自己往後的人生。我又不想活了。”
“有一天我媽和保險公司理賠的人出去談事情,病房裡其他的病人也都不在,我就單腳跳下了床,去到了陽台,想爬上陽台跳下去。我姐在走廊裡,一下子沖了進來。我都不知道她是怎麼做到反應那麼迅速地,她攔腰截住了我。”
“我鐵了心不想活了,掙紮着和她扭打了起來。她那時瘦得就剩一把骨頭了,被我又踹又打之下,甚至按不住隻有一條腿站都站不穩的我。我們兩糾纏着,一起倒在了地上,我掐住了她的脖子。有那麼一瞬間,我是真的想掐死她,我們一起死。”
“她突然就不掙紮了,隻是靜靜地看着我,目露哀傷。我猶豫着,就被外面路過的護士沖進來扯開了。被扶着站起來時,我聽見她盯着我,像看一個死人一樣冷漠,說‘你不是恨我嗎?你要是死了,我就真的稱心如意了。你所有的東西就都會是我的了,你爸爸媽媽以後也都隻能靠我了,你以為,我會好好對你媽媽嗎。你要是甘心,你就去死吧’。一瞬間,我氣炸了,又想沖上去打她,可是被壓住了,動彈不得。”
“那一天以後,我不想死了,我不甘心。憑什麼她還能活得好好的,我就得爛在泥土裡。我不僅要活着,我還要好好活着,折磨死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