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叉将他面前的雪地分成四塊。
沈奚在其中三塊裡,分寫上“東宮”,“七王”,“十四”,然後在最後一塊畫了一個圈,又說道:“再來看今夜之局的結果。”
他先拿枯枝點在“十四”二字之上,徑自一橫劃掉:“今夜之局,他可說是将黑鍋背盡,所以此局算計了他。”
枯枝再移向“七王”,“錢煜之死,表面看對七王有利,因為這樣一來,錢之渙便不必顧忌在羽林衛任職的兒子,可以毫無顧慮地,一心歸屬他朱沢微。但,往細裡想想,錢之渙眼睜睜地看着錢煜被賜死,而他效忠的七王卻無動于衷,難道不會對七王心生嫌隙嗎?朱沢微不是傻子,我手上有錢之渙貪墨的證據,他是知道的,難道不怕錢煜折了以後,錢之渙一蹶不振,東宮乘勝追擊,令他失了戶部尚書這顆搖錢樹?朱沢微之所以勢大,在财力,在兵力,在用人之權。他何至于費勁心機布這麼一個局,傷敵不成自損八百?所以,此局非但不是他所為,更狠狠地算計了他。”
沈奚說着,将“七王”二字劃掉。
他又将枯枝移向“東宮”,擡頭看向朱憫達,“倘若太子殿下您不是我姐夫,倘若我不知您對麟兒的感情有多深,我幾乎要以為今夜之局是東宮所為。”
他垂下眼簾,再次看向“東宮”二字,輕聲道:“今夜之局,最後得利的便是東宮。宮中的局面是東宮七王十四三足鼎立,而此局到了最後,麟兒有驚無險,錢煜被問罪,羽林衛得以肅清,更有甚者,十四将因此倒台,七王的生機更在姐夫您一念之間,就算到時參不倒錢之渙,朱沢微往後的日子也不會好過,唯一的變數就是十三——”
沈奚頓了頓,轉頭看了眼朱南羨:“我把話敞開說明,自今夜始,所有人都可以看出十三已有奪儲之力,但我知道,東宮不會因此不信十三。”
朱憫達默了良久,點了點頭:“是,十三跟在本宮身邊長大,他的秉性,本宮不會不知。”
否則,若他真對朱南羨起疑,便不會讓他提早回南昌,而是趁着他在京師就想辦法卸了他的兵權。
他隻是不願有人再拿着他們同一屋檐下儲君,嫡孫,嫡皇子的身份做文章。
朱憫達一生的軟肋便是家人。
卻不是這魏巍宮閣下的皇室之家,而是他東宮真正的家,是沈婧,朱麟,十三,十七,還有沈青樾。
而今夜朱麟在重重宮禁内中毒,讓他有些怕了。
沈奚望着枯枝下瑩白的雪色,輕輕一劃把“東宮”二字也割去:“今夜之局,東宮雖獲利最大,卻不是東宮所為。那麼隻能是他了——”他将枯枝往下滑去,指向最後那個圈,擡頭看向朱憫達與朱南羨:“這個人,是誰?”
朱憫達與朱南羨皆不語。
良久,朱南羨道:“誰都有可能。”
沈奚默了一下,輕聲道:“是。”然後他在那個圈下,寫上幾個字——三,四,九,十,十二。
“此局缜密,自璃美人之死,錢煜之罪,至麟兒中毒,嫌疑從十三轉至淇妃最後到朱十四,當中多少環節,若一環出錯就一發不可收拾,所以我信這布局人一定在場,否則何以把控全局走向?”
他頓了一頓,将枯枝一扔,又搖了搖頭:“且不去想這布局人是誰,因為無論是誰,他一定不願東宮因此獲利。因為姐夫你,是這皇位名正言順的繼承人。而此局的目的很明顯,奪儲。”
沈奚擡目再次看向朱憫達:“所以我猜測這一局尚未結束,還有看不見的後手,若姐夫您按照這一局鋪好的路子往下走,将錢之渙扳倒,豈知不會落入另一個陷阱?所以我在想,會否給七王留一條生路,維持面上的平衡會更好一些?”
他說着,垂下眼簾,那一雙分外好看的,洞悉世事的桃花眼裡,頭一回露出些許迷惘的神色:“自然,這一切隻是我的猜測,無根無據,但願是我杞人憂天了。”
朱憫達看着沈奚,良久,伸出手拍了拍他的左臂,溫聲道:“青樾,本宮知你智巧無雙,旁人莫不相及。可你的心,終究還是太軟了。”
他負手看向這漫天落雪:“父皇施行封藩制,各皇儲實力非凡,皇土看似完整實際四分五裂,本宮在這樣的情形下被尊為太子,早知登基之路必将染血。前途坎坷難行,時日卻不再多,眼下大好時機,我豈肯浪費?扳倒七王,起碼能令登基之後少一人與我兵戈相向,就算不是為了我,為了麟兒,為了少一縷山河淪為焦土,我亦要這麼做。便當真是有陷阱,大不了兵來将擋,水來土掩,本宮至今踩過的陷阱還少了麼?”
朱憫達言罷,又歎了一聲:“自然你的話也有道理,這樣,你先把錢之渙貪墨的罪證交到東宮,本宮細想過後,再作決斷。”
他再看一眼朱南羨,說道:“十三,你随我去看父皇。今日醫正為他探診過後,說聖躬違和,已……大不如前了。”
朱南羨一愣,眉峰浮起憂思,微一點頭,跟着朱憫達走了。
寥寥的宮道上,片刻之間,隻餘沈奚一人。
這條宮道是被人掃過的,可朱憫達遣散了宮人之後,大雪漭漭而落,片刻又将眼前的青磚黑地染成白茫茫了。
就不怕有朝一日,有人颠覆你心中黑白?
沈奚心中又浮起柳朝明的那句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