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朝明沒答這話。
他将蓋在腿上的被衾掀開,披衣下地,似乎是嫌熱,提起桌上的茶壺将炭盆澆滅,這才道:“殿下去投誠七殿下,七殿下怎麼說?”
朱弈珩道:“本王無權無勢,若不是拿着刑部與戶部投誠,七哥未必願與我多說兩句。”他的語氣十分清淡,頓了一下又續道,“不過他這回當真是被逼急了,竟然問本王,在都察院的盟友是否是柳大人。”
柳朝明頓了一下,将茶壺擱着桌上,繞去窗前去推窗:“本官聽說,錢之渙今日緻仕了,你做的?”
朱弈珩點頭道:“是。”然後他有些失望地道,“七哥他想不明白置之死地而後生的道理,今日一早因為錢之渙緻仕,跟本王發了好一通脾氣。”
柳朝明漫不經心地道:“你承諾要把戶部給他,他的戶部尚書卻在這時候緻仕,他急了也是情有可原。”
“急了最好。”朱弈珩淺笑道,“隻是本王對沈青樾了解不深,有個頗棘手的問題想讨教柳大人,依沈青樾的智計,在這麼兩眼一抹黑的情況之下,兼之又被冬獵虛晃了兩招,他大約需多久才能想明白這浮于面上的第一層因果。”
柳朝明想了想道:“三兩日吧。”
“這麼快?”朱弈珩一愣,又問,“加上蘇時雨呢?”
柳朝明道:“折半。”
朱弈珩琥珀色的眸子閃過一絲異色:“本王以為蘇時雨不過初涉朝局兩年,在大人眼裡,竟能比肩沈青樾麼?”
柳朝明看他一眼:“沈青樾天賦異禀,可惜自恃聰明。他自踏上這條路已是無路可退,卻妄圖扭轉乾坤,以一己之力與這時局洪流抗衡,所以他必定會從根源尋答案,會去算這混局背後有多少勢力,誰是執棋人,誰又是布局者,有誰合縱連橫,有誰心懷鬼胎。
“想必他目下已算到你,且離真相隻一步之遙了,雖然這一步看似近,實是遠,因他這個人實在太過驕傲,這樣的驕傲令他一葉障目。
“但蘇時雨不同,她雖與東宮走得近,卻仍是一個旁觀者,她會直接繞開混局之中林立着的各方勢力,從事件的結果往回做推論,隻管找她想要的答案,不去計較誰做了手腳。”
柳朝明說着,笑了一聲:“本官聽說此局已布了十年,怎麼,如今還會因為沈蘇二人功敗垂成嗎?”
朱弈珩放下茶盞,自袖囊裡取出布帕擦了擦手,垂眸思量:“兩三日折半就是一日。”然後他偏頭看了眼窗外,時值正午,日光正濃:“一日夠了。”
第90章
九十章
蘇晉到宗人府遞了官印,東宮的管事牌子尤公公已在外頭等着她了。
将蘇晉引往東宮的路上,尤公公道:“太子殿下與十三殿下去明華宮看望陛下了,十七殿下不知犯了甚麼事,冬獵一回來,十三殿下便将他攆去了沈府,說讓他跟着小沈大人學着長腦子。”
蘇晉問:“沈大人已到東宮了麼?”
尤公公道:“正午一過便到了,眼下正在垂華正殿教小殿下念書呢。”
年關已過,化雪天雖冷寒,卻抵擋不住這蓬勃的春意,垂華門外的榆樹抽了新枝,樹梢一片簇新的嫩葉綠意盎然。
越過樹梢望去,沈奚正坐在殿内吃茶,朱麟蹒跚着步子湊到他膝頭,舉起手裡的薄冊子。
沈奚掃了一眼書名:“千字文有甚麼好念的。”他将茶盞放下,傾身看向朱麟,“舅舅給你念一折白蛇傳吧?”
朱麟将書冊收回來,仰起臉似懂非懂地望着他。
沈奚循循善誘:“就是一條白蛇幻化成人,為報恩嫁給一名窮書生的戲折子,想聽嗎?”
朱麟閃忽着眼,點了點頭。
沈奚剛要開口,沈婧在一旁笑道:“你可仔細教壞了麟兒,叫你姐夫知道了,該要斥你将花架子耍到麟兒身上了。”
沈奚往椅背上一靠,懶洋洋道:“那我該教他甚麼?詩書禮記,經史子集,翰林院詹事府那幫夫子日後自會逼着他念,但人生在世,天道無常,人之所以畏這無常,是因逃不開吃喝拉撒的束縛,七情六欲的羁絆。”
他沖朱麟眨眨眼,“舅舅看似講白蛇,實是說紅塵,等你參破三分塵緣,日後便可在這混沌世界鶴立雞群,活得滿目清明,這才是生而為人的俗世正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