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蘇晉知道,沈奚眼下的冷靜并不是鎮定,而是一種茫然無措的,近似于頹唐的壓抑與孤凄。
兩人一直走到山腳下的驿站才借到馬,上馬前,沈奚握緊缰繩,近似喃喃地低語了一句:“十七。”
東宮已成危境,朱沢微既已決定謀害朱憫達,那麼在鐘鳴之音響起後,宮中一定有兵衛暗自守住東宮。
所幸在冬獵之後,朱南羨将朱旻爾攆去了沈府,陰差陽錯地讓他避過了一劫。
日暮時分,正陽門外依然行人如織,蘇晉與沈奚一路策馬到沈府,府内總管沈六伯已經在府門外焦急地候着了。
六伯一見沈奚便道:“少爺,十七殿下聽到鐘聲便嚷着要去昭覺寺,還好今日十三王府的總管鄭允鄭大人來了,老奴實在不得已,與鄭大人一起把十七殿下強行鎖進了屋内,您看是不是……”他話未說完,見沈奚的神情有些迷茫,不由看向他身旁的蘇晉,半帶疑詢地行了個禮:“老奴見過蘇大人。”
沈奚是昨日聽到錢之渙緻仕後,讓人自宮裡帶的話——未經他準允,便是天塌下來,也不得讓朱旻爾離開沈府半步。
蘇晉也未多作解釋,隻道:“那便請六伯着人備好車馬,将鄭允與十七殿下請出來,趕在天黑之前出城。”
六伯聽她語氣急切,不敢耽擱,忙應了要去,沈奚忽問:“六伯,我爹呢?”
“老爺聽了鐘鳴之音,怕宮中有變便趕去進宮去了。”
暮色凝在沈奚右眼下的淚痣,顯得更加深幽,他“嗯”了一聲:“你去吧。”
不多時,朱旻爾便随鄭允自府内出來了。
一見蘇晉與沈奚,他迫切地問:“青樾哥哥,蘇禦史,我方才聽到了自昭覺寺傳來的鐘聲,是我大皇兄與皇嫂出了什麼事嗎?”
蘇晉看了眼天色,走到馬車前撩開車簾:“鄭,你允驅車帶十七出城,連夜趕往南昌府。”
朱旻爾不明所以,反是鄭允聽出了些不對勁,問道:“為何要去南昌府?為何小的也要一起走?是……十三殿下也出事了?”
蘇晉沒答這話,等朱旻爾上了馬車,她自六伯手中接過行囊遞給鄭允,又道:“出城後,你要連夜趕路,前兩日一刻都不能停,等到了蘇州府,才可稍作歇腳。”
鄭允應了聲,勒住缰繩正要趕馬,不想坐于車内的朱旻爾忽然反應過來,掀開車簾探出半個身子:“是我大哥與皇嫂在昭覺寺落難了是不是?我十三哥聽到鐘聲趕去救他們,所以也落難了是不是?”
他說着,一腳踩住車轅就要往下跳,迫切道:“我不走,不去南昌,我要進宮找我父皇救我大哥和十三哥!”
他還未跳下馬車,沈奚忽然擡手抵住車沿,聲音清寒無比:“你找你父皇有什麼用?你的腦子呢?你父皇若還清醒着,聽到鐘鳴之音,早已分派三軍戒嚴整座應天府,可你仔細看看,沈府這麼長一條巷子,有半個兵衛嗎?”
朱旻爾聞言一愣,下一刻,他推開沈奚的手,不管不顧地跳下馬車,一邊往巷外走一邊急道:“那我更應該回宮,大哥十三哥落難,我好歹也是皇子,是嫡皇子,若真有誰對他們不利,我好歹能為他們說上兩句話。”
沈奚三兩步追上,拽住他的手腕用力往回一帶。
朱旻爾被這一回扯猛地撞在車壁之上,還未來得及叫疼,擡目便對上沈奚一張冷若霜雪的臉。
“你是嫡皇子有什麼用?你無權無勢,不過依附于你大哥與十三,你在朝中有人輔佐嗎?你有政績軍功嗎?你能讓王侯将相文臣武官臣服嗎?你有自己的藩地嗎?你有财力有自己的兵馬嗎?你沒有,沒了你大哥與十三的庇護,你連一個庶子都不如,你回宮就是送命。”
朱旻爾眼眶一下便紅了,心中巨大的恐慌令他說出的話都是顫抖着的:“沒了我大哥和十三哥是什麼意思?他們出了事,我、我不能去救他們嗎?”
那雙與朱南羨有些許相似的明亮眼眸漸漸蓄起淚來。
蘇晉靜靜地看着他,片刻道:“十七,太子殿下與太子妃已經死了。”
她頓了一下,強忍住心中的空茫無着,似是平靜又道:“十三殿下他,也生死未蔔。”
朱旻爾聽了這話,眼淚便一滴一滴地落下來了,他自車壁上慢慢滑下,仰頭看着蘇晉,又看着沈奚:“為什麼?我前兩日瞧見他們,他們都好好的。”
蘇晉隻道:“十七,你聽好了,你現在隻有一條路可以走——去南昌。殿下就藩南昌雖僅兩年,但他把那裡打理得很好,有錢糧,有兵衛,有臣服他的百姓與臣子。你去了那裡後,幫他守好這份基業,執政練兵屯糧,一日都不可懈怠,若你十三皇兄能活下來,這便是他唯一的退路。”
朱旻爾茫然地看着蘇晉,有些木讷地點了點頭。
他自顧自從地上爬起身,想要強作堅強,卻在登上馬車的一刻又原型畢露,拽住蘇晉的袖口道:“可是蘇禦史,我什麼都不會,什麼都不懂,我沒有領過兵,也沒有執過政,我去了那裡,該幹什麼該做什麼,我一點也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