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樣的極權,就如天末那輪正在吞沒星辰的明月,一旦沾惹上身,便再也甩不掉。
柳朝明不知這洶洶極權會将自己推向何方。
可他有什麼辦法呢?他因一己私念觸成今日危局,難道要看着朱沢微一步登天,坐上這天下帝位嗎?這豈不是與他的初衷背道而馳?
他隻有手握極權來制衡極權。
柳朝明在走出都察院的瞬間,回頭望了眼匾額上氣勢雄渾的“都察院”三個字。
映着煌煌燈火,他忽然想起老禦史,想起蘇時雨,想起她當日在暖閣對自己說,“大人對時雨而言是家人”。
“家人”二字對他柳昀而言,真是個遙遠又陌生的詞啊,柳朝明想。
四歲的時候,母親去世,他跪在靈堂為她守孝,每落一滴眼淚,父親便拿戒尺打他一下。他告訴他,柳家人,當不以物喜,不以己悲。
後來老禦史雖對他好,卻從不曾将這份好宣之于口。
說來可笑,蘇晉的“家人”二字,還是他此生頭一回聽說有人竟也肯将自己視作親近之人。
于是他忽然就抑不住心中私念,浮葉落湖生根長成的蓮葉田田對他而言是最好的美景,他想留住這好景年華,所以忍不住提點她,不要與東宮走得太近,甚至以送信為由,讓她避開可能會遭逢的劫難。
他也是人,一個人走得太久了,總也盼着有人能明白自己,看透自己的喜悲。
那年隔着風煙雨幕望去,他不是沒有期盼着這個被老禦史念了許多年的蘇時雨,會否就是自己的同路人的。
可惜窮陰殺節,急景凋年,好不容易在心頭長成的田田蓮葉在這一夕之間因一己私念釀成大錯,隻能敗落凋敝,化作這獨行之路上的衰草牂牂。
不該再有所求,不該徒生妄念。
柳朝明再次擡起眼來,目中凄清已盡數化去,冷玉般的眸子裡是十足十的淡漠。
“安然。”
“大人可是要安然去北鎮撫司請衛璋衛大人?”
柳朝明看了眼天色:“來不及。”
昔年“相禍”牽連太廣,錦衣衛因酷刑屠殺惡名昭著,一度被廢,近幾年雖複立,卻隻能駐留于鎮撫司,非傳召不得入宮内。
“你去值衛所找金吾衛左謙,讓他立刻于明華宮外等候本官。他若不明所以,你便問他,還想不想救朱南羨的命。”
“是。”
待安然離開,柳朝明又喚了一聲:“言脩。”
這個常跟在蘇晉身側脾氣溫和的監察禦史自夜色中走出,恭恭敬敬地對柳朝明一揖:“下官在。”
“你分派人手,去鎮撫司讓衛璋自稱奉聖上口谕,率兩千錦衣衛直入奉天正門。
“下官領命。”
“與此同時,命人去京師各府,傳,中極殿大學士,建極殿大學士,文華殿大學士,武英殿大學士,及,文淵閣大學士即刻進宮聽旨。”
“是。”
“另外,”柳朝明擡目看了一眼不遠處的翰林院,“找個人去把舒聞岚給本官拎出來,聖上的筆迹,隻有他仿出來的辨不出真假。”
言脩遲疑道:“可是初春寒天,舒大人一向坐在府中圍爐烤火,怎會在翰林院中?”
柳朝明冷聲道:“舒聞岚是什麼人?今日出了這樣的亂子,他就是搭上半條性命,也會在宮中等着看熱鬧,至多在太醫院拎個醫正看着自己,好叫自己不要稍不注意一命嗚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