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晉記得,去年她巡按歸來,曾受監察禦史言脩所托,去城東魚袅巷茶商馮夢平府邸探查此案究竟,當時她還在馮府遇上了來渾水摸魚的沈奚。
沈奚與蘇晉提過,陝西稅糧貪墨案其實正是戶部尚書錢之渙與右侍郎杜桢所為,所斂錢财全都進了七王朱沢微的荷包,而這個姓馮的茶商,八成就是為這幾尊大佛銷贓的,抓到他,就能抓住七王與錢之渙貪墨的實證。
當日夜裡,蘇晉與沈奚連蒙帶騙把馮夢平堵在了馮府,令京師衙門的衙差一舉擒獲。蘇晉原想跟柳朝明自請審查稅糧貪墨案的,誰知隔一日,京師衙門将馮夢平送來都察院後,柳朝明卻以行事沖動為由斥責于她,将貪墨案交由錢三兒主審,轉而将行宮案塞給了她。
蘇晉想到這裡,心中已是疑雲叢生,卻猶自凝然道:“陝西道稅糧貪墨案是由錢大人主審的,錢大人他——”
他這幾日不是去廟裡燒香念經,要等十五開朝後才回來麼?
可蘇晉卻沒把這後半句說出口。
錢三兒的話,自己就該信麼?他年紀輕輕已官拜副都禦史,在這勢力林立的深宮,他究竟是誰的人,自己到底清楚麼?
她蓦地想到這位都察院的三品禦史錢月牽也是姓錢的,他正是已亡故的羽林衛副指揮史錢煜的三弟,是已緻仕的戶部尚書錢之渙的第三子。
昔日宮前殿之局一下子湧入蘇晉的腦海。
錢煜之所以被誣蔑□□璃美人,是因為在他身上搜到了璃美人平日所用的簪花。
蘇晉知道錢煜是被冤死的,當時她還在奇怪,憑錢煜的身份,究竟有誰接觸到他平日的用度,将一朵簪花神不知鬼不覺藏入他衣衫内呢?乃至于後來錢之渙緻仕,她也曾困惑,到底有誰有這樣通天徹地的本事,讓官拜尚書的錢之渙趕在這個緊要關口,說緻仕就緻仕呢?
現在看來,此人并不需要有多大的神通,這位姓錢名絮的,手握貪墨案實證的都察院副都禦史就可以做到——是他将簪花藏入了錢煜的衣衫内,是他拿着貪墨案的罪證逼迫錢之渙緻仕,也逼着錢之渙誣蔑沈拓為同盟,拉了沈府下水。
蘇晉知道錢三兒身世飄零,雖是重臣之子兒時過得還不如一個下人,卻憑着一身努力與才幹,不及弱冠便自立門戶,在這洶洶危局竟也闖出自己一番天地。
可是,究竟是什麼讓她忽略了這樣一個能在宮前殿之局,在錢之渙緻仕上起的關鍵作用的人物呢?
是錢月牽天生一雙月牙眼,從來笑臉迎人嗎?
還是她對這個都察院,對柳朝明以及以柳朝明馬首是瞻的錢月牽都太過信任?
蘇晉終于知道初七當日,在她提議去找錢三兒拿稅糧貪墨案的實證,為沈拓,為沈府洗冤時,沈奚為何婉拒了她。
恐怕他早已猜到誣蔑沈府的罪證正是出自都察院,出自錢月牽之手,否則的話,朱沢微就算再勢大,怎麼會有底氣扣留一個刑部尚書?
而錢三兒大概根本沒有去什麼廟裡,他隻是對蘇晉避而不見罷了。
那一句“錢大人近日幹了樁缺德事,去燒香念佛”,也是專程說給她蘇時雨聽的。
也是,篡改罪證誣蔑沈府,真是缺德大發了。
一念及此,蘇晉掉頭就往軒轅台趕去,可方走了幾步又折回來,急聲問道:“那旨意上可有說是什麼罪名?”
吳主事道:“小沈大人是包庇罪。”
“沈尚書呢?”
“刑部沈尚書與戶部錢尚書都是貪墨罪,判處的是流放,正午過後已由都察院言脩言禦史帶衙差押解出承天門了。”
蘇晉真是氣昏了頭:“笞、杖、徒、流、死(注),沈青樾既是包庇,便未行貪墨,為何竟要杖八十?!”
吳主事道:“因沈大人是戶部侍郎,身在戶部卻包庇貪墨,該罪加一等。”他說着,看蘇晉一臉情急,又道,“其實原也未一定要杖八十,下官聽方侍郎說,是七殿下下令杖八十,都察院柳大人的意思是杖三十爾後貶職,兩邊僵持不下,七殿下就讓沈大人自己選,是沈大人他選了杖八——”
不等吳主事把話說完,蘇晉已往軒轅台急趕而去了。
三品侍郎受刑,縱使仍值年關節,軒轅台上也已圍着不少人,蘇晉隔着人群望去,隻見沈奚被捆在刑凳上,也不知已被打了多久,後腰自腿鼓都滲出殷紅的血色,整個人已生死不知了。
蘇晉心中一涼,疾步走上前去,徑自推開交叉攔于身前的長矛,對着行刑的侍衛便喝了句:“滾開!”
長矛的鋒刃在蘇晉掌心拉出細長一條血口子,她卻渾不在意地握緊拳頭,對着上首的朱沢微與柳朝明拜道:“敢問七殿下,敢問柳大人,沈侍郎究竟是犯了什麼重罪,竟要杖八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