腋下木杖忽然自地面一滑,沈奚肩臂脫力,整個人向前栽去,還好沈六伯從旁扶了扶,才讓他不至于跌倒。
沈奚就着六伯的手半跪在地,擡目看向趙妧,眸中竟有霜雪意。
趙妧被這眸光懾住,呆了片刻才怯生生地道:“沈大人不記得了,阿妧小時候去沈府住過,那時阿妤姐總鬧着讓您幫她起個新名,您氣不過,日日與她吵,後來阿婧姐便讓您來趙府住一陣子,但您沒來。”
趙妧口裡的阿妤正是沈奚的三姐,四王妃沈筠。
沈筠原名沈妤,隻堪堪長沈奚一歲。她兒時嫌“妤”這個字太娴靜,鬧着讓沈拓給自己改名,沈拓不理,後來等小沈奚長大了些,讀得滿腹經綸,沈三妹就來折騰小沈奚了。然竟是沈奚拗不過,吵了半年敗下陣來,自《禮記》中為她選了一個“筠”字,其意為“其在人也,如竹箭之有筠也”(注)。
沈奚忽然想起年關宴上,沈婧被貓抓傷後,自己曾掀開一個女子的衣袖瞧過傷口。
當時沈婧還說:“你怎麼這樣?那是趙府的阿妧,她小時候還來沈府住過半月,當時三妹日日裡跟你吵架,吵完你氣不過,就去逗她尋開心,你不記得了?”
沈奚想起沈婧,神色黯淡下來。
他不再看趙妧,垂下眸,仍是想拄着木杖離開,可是方才一番動靜已耗盡他所有力氣,他就這麼半跪半伏在地,再也起不來。
卯時三刻,天色水蒙蒙的,俄頃,外院傳來扣門之聲,又隐隐傳來幾句低語,原是蘇晉領着醫正方徐來為沈奚換藥了。
蘇晉進得廂房一看便明白發生了什麼,她平靜地道:“方大人,有勞你與六伯将沈大人扶回卧榻上。”
等他二人将沈奚扶回卧榻退出去後,蘇晉又對趙妧道,“二小姐,麻煩你吩咐下人将沈大人的藥湯再熬過。”
趙妧聽了蘇晉的話才如夢方醒,自案幾上端起藥碗,輕聲應了一句:“阿妧待會兒将藥湯與早膳一并送來。”
西廂又安靜下來,蘇晉看着伏在榻上默不作聲的沈奚,喚了句:“沈大人。”
半晌,沈奚低低應了一句:“我已不是什麼大人。”
蘇晉于是點了點頭:“好,沈青樾。”然後她道:“我知你眼下深陷困境心結難解,更因寄人籬下倍感屈辱,可是在這樣的困境裡,屈辱,心結,都是其次,隻有活着才是最當緊,哪怕是忍辱負重地活着——這些道理便是我不提,你也該懂。”
她頓了頓,将語鋒一轉:“但道理說起來最容易,人在困境當中,四面絕壁進退維谷,想要徹悟卻是難上加難。你眼下憂憤難當困于本心都在情理之中,我隻與你說一句——切莫辜負了那些在你落難當頭,仍願對你真心相待的人。”
蘇晉說到這裡,不再多言:“我讓方大人進來為你換藥。”
外院靜靜的,蘇晉退出西廂,沈六伯已在外頭等她了。
他似是有事相求,先跟蘇晉揖了揖:“勞煩蘇大人又為少爺奔波操勞。”又遲疑着道,“敢問蘇大人,四殿下如今可還在京中?”
蘇晉已猜到他想說什麼了,是以問道:“六伯想讓青樾随四殿下回北平?”
沈六伯歎了一聲道:“也是方才趙二小姐提起少爺與三小姐,就是四王妃年幼的事,老奴才想起一事來。
“少爺他自小是個愛鑽牛角尖的性子,六歲那年,大小姐為他采桑葚失足跌入淮水,他便自責了許久,小小一個人坐在大小姐屋前,成日裡一句話也不說。後來還是三小姐忍無可忍,将少爺教訓了一通,少爺他才好起來。蘇大人您是不知,少爺雖不怎麼提三小姐,但三小姐自小克他,因此老奴想,或許讓少爺去北平府與三小姐見上一面,少爺便能好起來了。”
可蘇晉聽了這話卻猶疑。
且不說眼下朝局混亂,她無法輕信朱昱深,單從沈奚往日的隻言片語便可得知,他自己也未見得對他這位三姐夫多麼放心。
但這是沈奚的家事,蘇晉不好置喙,隻能另說一個由頭:“而今太子薨殒,聖上病重,朝局不穩,四下人心浮動,這消息傳至邊疆,北境,東海,西北,嶺南,各處外敵蠢蠢欲動。四殿下這些年鎮守北疆,若他決定出征,最遲二月頭就要走了,可二月頭青樾還不能下地,随軍趕路,即便有馬車拉着,恐怕身子也吃不消的。”
沈六伯愣道:“這、這該如何是好?”
蘇晉道:“六伯若信得過蘇某,便再給我些時日,蘇某已想到法子,或春深,最晚五月入夏,若青樾到時仍想去北平,蘇某一定送他平安離開。”
沈六伯道:“老奴對蘇大人哪有什麼信不過的,隻是怕久在京師,連累了您與趙二小姐。老奴雖不懂朝局,但也知道沈府遭難,十三殿下被禁足在東宮,蘇大人您的近況又能好得到哪裡去呢?何況眼下在這趙府别院裡住着,趙二小姐對下人們不放心,少爺平日的膳食,藥湯,都是她親自備好送來,好歹堂堂千金小姐,卻要做這些奴婢做的事,老奴實在過意不去。”
蘇晉道:“過意不去也隻能先記在心頭,趙二小姐質樸純善,這份恩情便是青樾日後還不了,蘇某也會替他報答。”
兩人說話間,方徐自西廂裡退了出來,蘇晉上前問詢,得知沈奚的傷勢養了三日已略有緩和,放下心來,令方徐回了太醫院,才又對沈六伯道:“有勞六伯在外頭等等,蘇某有話,想單獨對青樾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