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朝明的筆頭又是一頓,卻沒作聲,在奏本上不疾不徐再提數行批語,爾後拉出長長一撇收了尾,才道:“寫了什麼?”
“蘇大人說,她有些急務要料理,要把原定的返京日子推遲兩日,要五日後,七月十二才回來。”
柳朝明沉默片刻:“說是什麼急務了嗎?”
“沒提。”言脩道,“但通政司的人說,蘇大人給您來信後,還另給沈大人去了一封,裡頭寫沒寫明白急務的内容下官就不知道了。”
柳朝明沒接這話,問:“不是說還有一封信?”
“另一封信是四王妃寫來的,說四殿下在回京途中又犯病了,一行人要在濟南府休整些時日,進京複命的日子也要推遲,但八月的秋禮還是趕得上的。”
“趕得上便好。”柳朝明道,“回信讓他們以殿下身子為重,且慢行罷。”
言脩應是,又一歎:“真是可惜,四殿下守了北疆十餘年,胸懷韬略,骁勇善戰,最後卻落得這樣的下場,患了癡症便罷了,還惹上這惱人的頭疾。當年殿下落馬受傷後,大人還去信令他在北平府好生休養,殿下若肯聽大人的勸言,大随也不至于又痛失一名将才了。”
兩年前朱南羨親征前夕,朱昱深中箭落馬。
翌年夏,朱南羨率西北新軍突襲赤力軍後,達木爾的鐵鷹之師一度潰不成軍。後探子來報,說赤力與北涼意欲合力進攻大随。朱南羨于是與朱昱深決心同時率軍出擊,破壞敵方的合謀計劃。他二人雖各自得勝,但因朱昱深受傷後一直負傷作戰,在此一役中又親為先鋒,率軍破敵,追到珲春嶺不幸遭敵暗算,落馬墜崖。
四王妃沈筠帶親衛在崖下不眠不休地找了三個日夜才找到了朱昱深。當時朱昱深隻剩了一口氣,也虧得他常年習武,身體底子十分好,随行大夫才救回他一條性命。饒是如此,朱昱深醒來後卻成了癡人,不言不語,不識人不記事。
柳朝明道:“凡事有因才有果,若非四殿下率兵擊潰了北涼軍,與陛下一起阻撓了北涼與赤力結盟的計劃,如今的北境也不會有這年來太平,倘若軍費沉冗,又哪來錢财為湖廣一帶重築河堤?”
言脩道:“雖是這個道理,但下官一想到四殿下如今的樣子,心中總免不了痛惜。”
柳朝明自案頭又取了一本奏疏,翻開剛看了兩行,眉頭忽然一蹙,問:“蘇時雨說她回京的日子要推遲兩日?”
“是。”言脩詫異道,“有什麼不妥麼?”
柳朝明略想了想:“把京師的州縣志取來。”
州縣志上标注得十分清楚,從大随以南回京師,最好走的一條官道途經岙城,可蘇晉此番返京繞道蘇州便罷了,竟還要推遲兩日?
柳朝明的目光落在蘇州府右上方,一個十分不起眼的,名叫清河的縣城。
“我說沈青樾怎麼不等朱南羨回京,這時候便讓四殿下來應天複命,原來他與蘇時雨已覺察出不對勁,打算對殿下與本官動手了。”柳朝明寒聲道。
言脩聞言大怔:“大人何出此言?”又看向桌案上攤開的州縣志,“這個清河縣裡有大人與殿下的暗樁?”
柳朝明沒答這話,自書案前站起,吩咐道:“命人跟沈青樾帶句話,本官有急案要辦,外出三日,由他主持廷議。”
“大人是要親自去清河縣?”言脩愣道,“可沈蘇二位大人已對大人起疑,大人此去清河縣,難道不怕打草驚蛇,更加深他們的疑心?”
可他這一問仍沒得到答複,柳朝明早已推門而出。
此時的天全亮了,一道金霞灑落,宮閣也不再沉寂。軒轅台前的掌燈内侍剛吹熄了手裡的風燈,直見前方有一氣度清寒之人走來,認出是柳朝明,忙不疊跪地行禮:“拜見首輔大人。”
柳朝明沒理,徑自往宮外走去。
打草驚蛇又怎樣呢?
“殺無赦”的诏書早在這深宮裡頭藏了兩年。草不打,蛇已經驚了,既如此,他該如何行事就如何行事。
反正生而為人,來去孑然,從來就沒懼過什麼。
蘇晉自接到沈奚的信後,命随行護衛在蘇州府郊外駐紮,換了一身裝束,獨帶着覃照林往清河縣而行。
兩人着便衣,在驿站雇了馬車,足足行了一日。
得進了縣城,覃照林十分不解地對蘇晉道:“大人,俺是真地沒整明白,您如今官都做得這麼大了,沈大人咋還要您親自去辦案?不就一個小縣令麼,您随便寫個令狀,派人來一窩端了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