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厮道:“我家老爺常教導小的要以誠待人,賦閑三年隻是個說法,景元二十二年,老爺因夫人去世悲傷過度,将一批存放在伍州府,要送往嶺南衛的軍資耽擱了兩日,被鎮南王以軍法革職。一直到兩年前,陛下登基大赦天下,老爺才重返仕途,來清河縣任縣令。”
鎮南王即朱祁嶽,“鎮南”二字是他去世後朱南羨為他加封的谥号,祭他半生戎邊的守國之心。
其實這小厮方才說的舊事蘇晉早有耳聞,也知道這位縣令胡老爺與結發妻十分恩愛,她去世後,他沒有續弦也沒有納妾,至今都是孤家寡人。
蘇晉的心思又飄到案子上頭。
她原打算假扮書生與胡老爺周旋半日探聽些虛實,但方才柳朝明已言明他隻比她早到一刻,也就是說,他正是來跟她搶人的。
她為查安南行商案,不惜稱病在安南多留了大半年,如今好不容易找到線人,無論如何都不能讓柳昀捷足先登。
真假書生也不必裝了,等胡老爺下值回來,擡出身份尋個由頭,讓覃照林直接将人擄走。蘇晉如是想。
小厮為柳朝明續上茶,退出堂外。
蘇晉于是與他相對而坐,兩人都捧着茶盞,眼前是缭繞的茶霧,一時無話。
也确實不知道該說什麼。
他與她縱然因立場碰撞過,因自覺道不同而分道揚镳過,但彼此相待尚算坦然,言語也都出自真心。今日坐在這裡,她要查他,他要防她,目的為何心照不宣,雖早生芥蒂,但也無法說服自己上前喚一聲“甄柳公子”。
蘇時雨官場沉浮近十載,練就一身泰山崩于前而不變色的好本事,唯獨在柳昀面前,實在拿不出半分虛假派頭。
過了一會兒,反是柳朝明先問道:“病養好了嗎?”
他問的自然是她在安南得的“假病”。
蘇晉沉默了一下:“已沒有大礙了。”
柳朝明“嗯”了一聲,不再說話了。
所幸沒過多久,胡縣令便回來了,人還在外院,聲音已到了正堂:“本官為官數十年,還是頭一回見這樣好的字,指教文章實不敢當,二位之才——”
他話未說完,擡眼望見正堂内立着兩人,一下便愣住了。
兩人都着青衫,一人清冷,一人疏離,氣度有十萬分的不凡,令他不自覺間就生出尊仰之意,連本來站在那名疏離公子身後,五大三粗的護衛都要忽視了。
“兩位便是……甄舉人與賈秀才?”胡縣令遲疑着道,打揖的動作做到一半,驚覺這二人論功名論年紀都乃自己晚輩,不該自己先行禮,硬生生收回手去。
蘇晉靜了片刻,緻歉道:“望胡縣令莫怪,在下其實并非什麼秀才,而是——”
“老爺,老爺!”蘇晉剛說到一半,守在院外的小厮急匆匆趕過來道:“府尹大人領着幾十名衙差找來府上了!”
“府尹大人?”胡縣令一怔,“蘇州府曹府尹?”
小厮上氣不接下氣,狠狠點了一下頭。
胡縣令愣了,此處是他的府邸而非官衙,是什麼事如此要緊,竟讓蘇州府府尹大人親領衙差到他的家中來了?
若是尋常,胡縣令聽聞府尹親臨,定是一刻不停地奔出去提袍見禮,可眼下正堂裡兩個恍若神仙般的人物令他實在沒法置之不理,遂問道:“府尹大人既到府上,二位可願跟本官一同出去拜見?二位人品如此出色,想必定能得府尹大人賞識,謀個一官半職不在話下。”
柳朝明沒答話,蘇晉比了個揖:“有勞縣令。”
曹府尹的氣色像是不大好,背着手在府外等得焦急,一見胡縣令出來,不等行禮,拽過他的胳膊便問:“你今日可見過首輔大人?”
胡縣令呆了片刻:“什麼首輔大人?”
“内閣首輔,左都禦史,柳大人。”曹府尹一字一句道,又着急道,“本官昨晚聽說柳大人往清河縣來了,帶着衙差趕了一整夜的路過來求見,竟沒尋着人,你可見過他了?”
胡縣令這回總算聽得明白,也跟着曹府尹焦慮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