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朝明還未行至正堂,柳胥之便邁出門檻,冷聲問:“你為何回來了?”
柳胥之已是知天命之年,雙鬓斑斑,身形也不如柳朝明挺拔,但單看眉眼,父子倆還是極為相似的,唯下颌的弧度十分不同,柳胥之的冷硬,柳朝明的柔和。
“回父親的話,兒子昨日才得知父親進京,處理完要務急趕回府,未能遠迎實屬不孝,請父親責罰。”
他身上還穿着一品仙鶴補子,不能跪拜,隻能合袖作揖。
“你隻知為父與你是父子,你可知陛下與你是君臣?”柳胥之看着柳朝明,說道,“你身為當朝首輔,左都禦史,該日省吾身,以身作則,現下才午時,正是上值時分,你趕在這個當口回府,可向陛下請示過了?”
柳朝明安靜片刻,揖得更深了些:“父親教訓得是,兒子知錯了。”
“府内可設佛堂?”
柳朝明道:“設了,裡頭供奉了太|祖皇帝的牌位。”
柳胥之點了一下頭:“好,你便去向太|祖皇帝請罪,在他牌位前罰跪一個時辰。”
太|祖皇帝乃朱景元去世後的廟号。
跟着柳朝明回府的都察院禦史見此情形不由咋舌,上前一步求情道:“禀柳老爺,首輔大人于朝廷政務上從來嚴于律己,勤勉不怠,今日還是得知您遠道而來,是以才特地趕回府,還望您看在父子情面上寬宥大人。”
柳胥之負手道:“因私情枉顧正事,錯一回與錯千百回并無分别。”然後看向柳朝明,“你去吧,多罰一個時辰,申時來正堂見為父。”
“是。”柳朝明又行了個禮,随即往佛堂去了。
這名禦史其實是幫柳朝明整理随行公文的,原打算拜見過柳老先生便離開,見柳胥之竟要責罰柳朝明,于是多勸了兩句,奈何弄巧成拙,隻好匆匆走了。
安然與阿留送走禦史,回到正堂裡靜立。
柳胥之獨飲了一陣茶,說道:“你二人不必伺候,該做什麼做什麼。”
“是。”安然與阿留并行至堂中,對柳胥之行完一個大禮。
整個柳府都是寂然無聲的,但這樣的無聲與平日不同,柳胥之一來,四下都充斥着沉肅凝重的氣息。
阿留一直退到中院才敢開口說話:“都這麼多年了,老爺對少爺還是這麼嚴苛。”
安然輕斥道:“老毛病又犯了。”
“是、是。”阿留自掌了一下嘴,“不該在背後議老爺與少爺的閑話。”又看安然步子一折,沒往廂房的方向走,忙問:“三哥你去哪兒?”
“我去佛堂看看大人,你回去歇着。”
安然自膳房取了食盒,推開佛堂的門,對柳朝明道:“大人急匆匆趕回府,想必沒來得及用午膳,安然為大人取了吃食,大人用一些吧。”
柳朝明正自念誦柳氏家訓,聽了這話,略略一頓道:“不必。”
安然又道:“可是老爺已明說此番是為大人的終身大事而來的,萬一待會兒再罰大人徹夜跪誦家訓,大人日夜操勞又不進食,身子可還撐得住?”
柳朝明沉默了一下,回了句:“撐不住再說吧。”又閉目誦起家訓。
佛堂内青煙袅袅,安然看着跪于蒲團上的柳朝明,恍然間想起了許多年前,那個将他與阿留撿回家的柳家少爺。
那是災荒之年的事了。
他們一家北上逃荒,沿途父母兄弟失散,途徑杭州府,他與阿留蜷縮在街角,以為就要凍死餓死時,一名年僅九歲的少年走到他們面前。
少年身着青衫,腰間挂着一環色澤溫潤的玉玦,眉眼好看得是平生僅見,冷玉似的眸有着又與年紀不相符的沉靜。
他盯着他們看了一會兒,說道:“我叫柳昀,你二人願随我回府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