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晉笑了笑,接過沈六伯遞來的茶,轉頭去問沈拓這兩年來的近況。
沈拓玩笑道:“蘇州跟應天府都臨着秦淮,兩地住着其實沒分别,但活得是個心境,遠離廟堂,不問政,不理事,不給你與小奚添麻煩,便是老夫最大的造化了。”
這邊說着話,沈筠也自後院趕來了,她身姿窈窕,一身朱色襖衣若換作尋常女子穿,定顯豐腴,但穿在她身上,反而聘婷多姿,如畫的眉眼滟潋生光,又帶着三分英姿,像開到極時的山丹花。
蘇晉上前拜見,躊躇着不知該行什麼禮,明面上,沈筠是大随皇後,是至高無上的君,可私底下,她早已斷了與朱昱深的情根,這輩子隻認朱南羨這一個皇帝。
沈筠看出蘇晉的猶豫,另起了一個話頭:“今日去皇陵探望阿姐,聽以往東宮的舊人說,阿姐過世前,曾讓十三請你去東宮一同過年?”
蘇晉道:“是,晉安陛下與臣說,每年年關,東宮總會自己關起門來熱鬧一回。”
也從不邀旁人,若邀了,便是認定她是自家人。
沈婧自小便将朱南羨視為親兄弟,關懷備至,當年願請蘇晉去東宮,一定是想認下這個弟媳了。
可惜沒來得及。
沈筠點了一下頭,喚人取來一支錦盒,盒子裡擱着一枚玉镯,明潤生光,乃是極品中的極品。
“這是當年我出嫁時,阿姐親手贈與我的。”沈筠道,“而今我留着沒什麼用了,阿姐既與你有緣,便算我代她轉贈于你。”
将錦盒遞到蘇晉手中,又續道:“你與小奚是至交,又是十三最信任的人,在我面前便更不必拘禮,日後便跟着十三,喚我一聲三姐罷。”
沈筠言辭隐晦,但蘇晉還是立刻明白了她話中深意,耳根子一燙,低聲道:“是,多謝三姐。”
一道茶用完,下人們進得堂内,撤去放了兩個時辰的糕餅點心,換上更新鮮的,沈府原也沒有這麼講究,但沈筠回京前,沈奚代她與朱昱深請示過,小年夜這晚,請阙無帶着朱瑄與朱瑾來府上——虧待了誰,也不能虧待了兩位小皇子。
不多時,外間便有一名護衛來報:“沈大人,三小姐,二位小殿下的馬車已行到街口了。”
沈奚點了一下頭:“命人去迎,我們這就過去。”
随朱瑄朱瑾而來的百餘的親軍在長街依次列陣,沈奚剛走到府門口,就看到朱瑄先一步下了馬車,爾後又回身去扶朱瑾,帶着小五歲的皇弟步去沈筠面前跪地行了個禮,喚了聲:“母後。”然後又起身,對着沈奚,蘇晉與翟迪揖下:“見過沈大人、蘇大人、翟大人。”
這是宮中太傅教的禮數,見到學問遠勝于己身者,都可已師禮尊之。
沈奚三人與他回禮,稱呼道:“大殿下。”
朱瑄略顯稚氣的臉上這才綻出一枚真心實意的笑,撲倒沈筠懷裡,輕聲問:“母親是幾時回京的?兒臣還沒入冬就日日盼望着來探望您了!”
朱瑄是與沈筠親,他身後朱瑾卻不盡然。
二皇子太小,出生那年,恰逢宮中最動蕩的歲月,沈府遭災,沈奚落難,沈筠不得不抛下剛出世的他趕回京師,好不容易長到三歲,懵懵懂懂被人接到宮中做了正統皇子,沈筠又已離他遠去。
不到七歲的朱瑾看着沈筠,有點熟悉,又有點陌生,若非父皇的寝宮裡還收着母後的一副畫像,他已快不記得他生母的模樣了。
朱瑾有些認生,不由得退後兩步,靴後跟碰到馬車的車轱辘,折轉身,小手扶上車轅,望着闊身寶頂,沉默停駐的馬車,輕聲問:“父皇,您不一并下來看看麼?”
此言出,方才還有些喧鬧的府門街道霎時寂靜。
沈奚與蘇晉對看一眼,一齊上前一步,對着馬車拜下:“不知陛下駕到,臣等有失遠迎。”
馬車裡的人似乎沉默一瞬,爾後才掀簾而出。
申時将至,日頭不算早也不算太晚,朱昱深今日未着龍袍,一身墨色勁衣,兩邊的袖口紮入鐵護腕中。
沈府一衆人等看着沈奚與蘇晉對着馬車行禮,尚還難以相信是陛下親臨,這會兒見到朱昱深本人,都忙不疊跪下行稽首禮。
所有人,除了沈筠。
周遭一個說話的人都沒有,從朱昱深下馬車,到朱瑾上前去握他的手,明明隻是很短的一刻,卻又凝滞得無限漫長,被佳節的喜氣沖散的寒風卷土重來,冷意一點一滴,像要滲透進骨子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