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是吧。”
正是因為這個理由,昨日黑夫說明此事時,母親才答應了下來,還絮絮叨叨地說要去亡夫的墳頭拜拜,感謝其保佑。他們家在楚國時就是無姓無氏的庶民,入秦後的三代人裡,也沒做過官,隻是便宜老爹破天荒地做了公士,有了點積蓄,還讓兒子學會了識字,如今黑夫有機會為吏,真是祖墳冒煙了……
黑夫讓驚該幹嘛幹嘛,他則往庖廚那邊走去。
在裡中,家家戶戶皆有廚房,前門通向前院,頂上一般沒有封頂,好讓燒火的黑煙散走,竈台在廚房内,架着釜,旁邊還有幾個三足陶鬲。
廚房後門通向後院,邁過門檻就能看見一小片菜畦,燒飯産生的草木灰灑在菜畦裡做肥料。正所謂“青青園中葵,朝露待日晞”,平日裡這會種上葵菜,也就是冬苋菜,作為這時代的主要蔬菜。可惜這會菜畦光秃秃的,僅有隻有一些冬天也能堅強存活的小蔥,艱難地抽出嫩白色的苗來。
菜畦左邊是堆滿木柴的茅屋,右邊則是小小的谷倉,一人多高,十餘步見方的小土屋,裡面存儲着一家人整個冬天要吃的谷子,還有來年的種子。柴房和谷倉中間則是水井,這是最害怕着火的兩個地方。
黑夫聽到的舂米聲,正是從谷倉邊傳來的……
稻、粟等谷物從地裡收回來時,依然是粟粒與穗梗混雜一處的,先要用昨日母親編的竹篩脫粒,将粟粒篩分出來,存儲在谷倉内,每日現吃現舂。在石臼裡舂搗,可以使得粟、稻的外殼碎裂,然後再颠簸篩上幾道,将糠和外殼除去,便可以分出來烹煮成香噴噴的米飯了。
詩經裡還有很詩意的描述:“或舂或揄,或簸或蹂。釋之叟叟,烝之浮浮。”可這過程其實一點都不詩意,舂米的辛苦,是後世直接買白米下鍋的現代人難以想象的……
繞到谷倉後,黑夫便看見,自家的大嫂,一個粗布陋服,衣不曳地的農婦,此時正系着形同圍裙一樣的“蔽膝”,艱難地舉起沉重的木杵,往一個打進地裡的石臼裡舂谷子。
大嫂名叫“葵”,是鄰裡的人,十八歲嫁給大哥衷,如今已過去快八年了,她嫁過來時容貌靓麗,可惜經生活打磨,漸漸失去了姿彩,好在大哥脾氣好,夫妻恩愛。
而年僅六歲的小侄兒陽,正蹲在石臼旁,一邊打着哈欠,手裡捏着根棍子,跟着母親舂米的節奏,不時撥弄下石臼裡的谷子。
窮人的孩子早當家,在農村,小小年紀就必須為家分憂,很難有一個好覺。陽雖然看似平日裡總欺負妹妹,可每逢清晨母親喚他們時,他卻悄悄起床,讓妹妹繼續安睡,是個好哥哥。
黑夫不免有些心疼這懂事的孩子。
“丘嫂。”
他便走上前去,朝嫂子行了一禮,說道:“讓我來舂罷。”
說着他便接過了木杵,木杵是實木做的,拿在手裡,頗有一些重量。難怪從早到晚舉杵搗粟,是秦國用于責罰女性的苦役,和男性刑徒做的城旦相提并論,城旦黑夫前幾天剛做過,其辛勞可見一斑。
大嫂将陽趕去睡個囫囵覺,自己則捏着酸痛的胳膊在一旁拿着木棍,為黑夫揄谷子,一邊說道:“仲叔(指夫弟)不是要去匾裡拜訪閻老丈人麼?”
昨天黑夫将自己的打算跟家人說了以後,他們才告知他,真不湊巧,夕陽裡呂嬰老爺子去縣城兒子家了,可能要臘月才能回來,所以黑夫要學律令的話,隻得去附近的匾裡找另一位退休老吏閻诤。
“我可不能空着手去啊。”黑夫一邊持杵舂米,一邊笑道:“還要勞煩丘嫂替我準備四根肉幹,我要當成束脩送給閻老。”
“你伯兄替你從縣城帶回的肉幹,還剩下兩根。”
大嫂擡起頭,不解地說道:“我聽聞一般人去找閻老問事求教,不是隻需兩根肉幹麼?”
“我要帶雙倍的,因為想帶着驚一起去,讓他跟着閻老之子學讀寫,了解律令。反正冬天也無甚農活可做,與其讓他整日遊手好閑惹事,不如帶着他學點有用的。”這是黑夫心中隐隐産生的一個計劃,但現在還不能明說。
大嫂點了點頭:“待我去伍老家問問,明日定為你準備好。”
伍老,就是他們這個“五戶為鄰”的負責人,雖然不算官吏,卻隻有五戶人家裡最富裕的才能當上。
伍老家養着好幾頭彘,每年入冬都要殺一頭,将肉幹曬出來。因為這年頭,肉幹曬的越多,說明這人家日子越好過,黑夫他們家,過年頂多能吃上條魚,聞着隔壁飄過來的肉香味流口水,雖說這年頭的豬沒有閹過,味道不如後世,可也是肉啊。
接下來,二人無話,黑夫大概舂了半個時辰的米,待到外面已經天色大亮時,才終于把五大二小七個人一天的口糧舂完,已經雙臂酸痛,累得不行了。
他一個壯漢都這樣,難怪經常做舂米活的大嫂總是胳膊酸腫。
“丘嫂,平日裡舂米,要多長時間?”黑夫擦了擦汗問道。
“從平旦到日出,要整整一個時辰吧。”
大嫂已經開始淘米做飯,即便花了這麼長時間,舂出來的,依然隻是最粗糙的“粝米”,煮出來的飯,夾雜着不少帶殼米和麸皮,一口下去,要磕半天,咽得急了,甚至會刮得嗓子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