豐邑到外黃縣間有數百裡之遙,出楚國以後,中間隔着魏國的單縣、蒙縣、甾縣等地。對已經三十歲的劉季來說,這是他第一次出國遠遊。隻憑身上一把二尺劍,風餐露宿,無所依憑,就這樣一路走到了張耳面前,拜入門下。
然而,張耳卻讓他略感所望。
“張耳禮賢下士不假,卻隻是在處處模仿信陵君,卻終究成不了信陵在劉季眼中,如果說信陵君是虎,那麼,張耳雖把身上塗滿了花紋,張牙舞爪顯擺威風,卻依舊改變不了他隻是一隻外黃之犬的真相。
劉季的心涼了下來,除了整日大吃大喝外,也不想尋求什麼機遇了。他隻打算,自己在這裡呆上一年半載,吃飽喝足,就告辭張耳,回故鄉去。到那時,借着這次遊曆,他一定能在沛縣名聲大噪——張耳不就是靠着信陵舊客的身份,才打響名号的麼?他能做到的,劉季為何不能?
在當時的劉季看來,做一個如同張耳、王陵的縣俠,與之分庭抗禮,就是他的人生追求。
直到戰争爆發,大梁,被秦軍圍了。
碩大的魏國,忽然間變得無比脆弱,被秦國随意揉捏。那些路過外黃的魏武卒,也變得不堪一擊,在秦軍進攻下土崩瓦解。
日漸逼近的秦軍,岌岌可危的外黃,局促不安的張耳,這一切,都是劉季沒有想到的。
好在他足夠機靈,有一種對危險的天生敏感,外黃之戰前,他主動站出來,高呼要為了張耳的厚待力保城池不失。可實際上,在堅守片刻,殺了一個秦卒後,劉季就覺得,自己已經還清張耳的那點恩惠了。
“守城片刻,殺敵一人,這是要對得起張耳幾個月的款待,我非負義之人。”
“情勢不妙,立刻溜走,這則是要對得起我自己,我亦非愚昧之人,丈夫當有大度,做大事,豈能将大好性命葬送于此?”
所以當那個紮着蒼色右髻的黑面秦吏躍上城頭,要與劉季交手時,劉季便撒腿就跑,片刻都不猶豫!
之後離開外黃,随張耳東逃,是因為劉季經過數月相處,已經摸透了張耳此人,知道他也沒有為魏王守土至死的決心,肯定早就想好脫身之路了。
與其和其他遊俠兒一樣像沒頭蒼蠅亂竄,被那些虎狼般的秦卒抓住砍了腦袋,不如就死死盯着張耳,他去哪,自己就去哪。
最糟糕的打算,哪怕他們不幸被秦人圍了,劉季豁出去,不要名聲,割了張耳的腦袋獻上,一樣能活命!劉季是個變通的人,相比于自己的性命,原則、信義,都可以暫時丢棄。
好在,一路有驚無險。劉季畢竟是楚國人,對魏國的山川地理不甚了解,他就這麼一直“保護”着張耳,來到熟悉的楚魏交界,才拱手告辭。
不曾想,在岔路口處,被劉季“豪氣、信義”感動的張耳,竟出言邀請劉季前往齊國,一副要将他當做左膀右臂的架勢。
換了過去,滿門心思想做豪俠的劉季,肯定會跟着去。他知道自己的家境雖然不錯,有田産家宅,他老父還能娶個妾,卻沒富裕到能當一縣大俠的程度。跟在張耳身邊,利用他的人脈、名聲起家,顯然是一條捷徑。
然而,在經曆過外黃之戰後,劉季的心境,卻有一些不一樣了……
過去月餘時間,他見識了秦軍橫掃魏地的勢不可擋,經曆了秦卒對外黃城悍不畏死的進攻。
昔日覺得了不起的輕俠,在秦軍疾風暴雨的猛攻下,竟是這麼不堪一擊。
昔日不可一世的縣俠豪貴,當秦吏臨門時,亦隻能倉皇而走,淪為逃犯。
信陵君曾經一心要守護的國度,也岌岌可危,很快就将被從地圖上抹去。
而包括他自己在内,遊俠夥伴嘴上說得漂亮的信義,在大難臨頭之際,也瞬間支離破碎。
劉季曾經堅信了二十年的遊俠世界,開始出現一絲裂隙,裂隙慢慢擴大,被徹底擊碎之後,出現在他的面前,是殘破的舊時代,還有一個更廣闊的世界……
他看到,一股來自西方的黑色裂變,正向東狂飙,欲席卷天下,包舉宇内,四海九州,任何人都無法幸免!
劉季文化水平有限,對時局的了解也有限,所以不知道該如何用書面語言表達出來。隻是隐隐覺得,兩三年内,這世道,必将發生極大的變化!在這變化面前,再堅守信陵之俠義,僅僅做一個遊俠,是不是有些過時了?
所以,在略為猶豫後,劉季拒絕了張耳的邀約,在世局變幻之時,先回家鄉蟄伏等待看看情況,才是明智的。
一路思索,不知不覺,在邁過許多溝壑小丘,穿過寂寥的墳土荒草後,小徑到了盡頭。
劉季已經繞開了魏楚之間擠滿難民的亭障,翻山越嶺回到了楚國,他的故鄉豐邑,就在眼前……
相比于魏地的紛亂,此處遠離戰争,依然保持着往日平靜,農人在水田裡忙碌,商旅穿着楚式服飾來來往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