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第10頁)

  西席的秦卒就大為不同了,他們都吃的十分魯莽,或直接将肉骨頭捧在手裡啃,大口囫囵地吞下,吃的滿嘴油,就用袖口随意一擦。喝湯時間還發出了很大的聲音,吃完以後,更大笑着将骨頭扔出去給院中的幾條狗,然後當衆剔牙,一邊剔還一邊對這些食物大聲評頭論足……

  這都是食禮裡禁止的行為,這一幕,看得東席上幾個細嚼慢咽的鄉賢父老目瞪口呆,看得堂下侍奉的婢女們交頭接耳竊笑不止,也讓方才被黑夫一席話微微震住的張博,再度面露輕蔑之色。

  “果然是一群與戎狄同俗的秦人!不知禮儀為何物!”

  黑夫卻面色如常,按照自己平日的方式進餐,沒有失禮,也沒有太守禮,且并不覺兵卒們的表現有什麼丢人的。

  本來就是分餐而食,還要将筷子木勺舉起放下放下舉起,真是累得慌。至于餐叉、小刀這兩樣工具,是上層社會的專用品,是“肉食者”的專利,不可能十分普及。秦卒們作為“霍食者”,平日的生活裡,因為食物中沒有肉,所以用不着置備專門食肉的餐叉、小刀,自然不知如何使用。

  所以,要怪他們出身低賤,沒機會在終日勞碌于耕戰之餘,學習貴族禮儀喽?

  商君說的好啊,禮者,所以便事也!

  所謂禮儀,就是由繁至簡,就是讓百姓方便。春秋戰國上流社會專用的刀、叉,等到了漢朝,就要慢慢被淘汰出餐桌了,因為昔日的黔首泥腿子,已經掀翻了血緣貴族,坐到了高位,開創了布衣卿相之局。又把他們這套繁瑣的禮制簡化再簡化,隻有一些老儒才抱殘守缺地維護着已經與社會文化脫節的習俗,妄圖複辟早就死去的周禮。

  撇去繁文缛節後,本質還不就是吃喝拉撒睡!

  局限于小圈子裡,讓少數公知權貴顯擺炫耀的禮,虛禮也;能普及天下,讓大多數人受惠的禮,方為真禮!

  當然,黑夫這倒不是在為自己和同袍們的“沒文化”找借口,隻是覺得……

  “若是魏國統治一日往昔,黔首與鄉賢,賤民與豪貴,這兩種人,是絕對不可能同廳用餐的。”

  再說了,真要論起貴賤來,東席衆人就一定比西席秦卒們尊貴?

  若要算血緣,算家世,算對禮樂的掌握,當然是這樣。

  可如今此地已歸降秦國,秦國計算貴賤的方式,可與六國大為不同。

  咱們秦國算的是爵位,黑夫帶着的這十來人,無一例外,都是上次外黃之戰裡斬首升爵的,或為上造,或為公士。反觀東席衆人,除了張博、張負這老哥倆,其他人,都隻能算士伍!

  孰貴?孰賤?

  東席與西席,山東與秦國,兩種對禮俗的理解,兩種區别貴賤的思維方式。雙方之間,隔着巨大的鴻溝,幾乎沒有共同語言,光是在這小小餐桌上,就有無數沖突。

  勝利者有自己一套法則,不會輕易信奉失敗者的禮樂,失敗者也不會輕易放棄自己堅守了數百年的東西。

  黑夫暗暗想道:“這隻是秦與六國禮俗沖突的開始,以後的日子,長着呢……”

  不同邦國的融合,不同階級的往來,可不是單純用刀劍把異于自己的人殺光就能做到的,也遠不是一道“車同軌書同文”的政令就能解決的。

  從黔首混到爵位,被派往山東六國故地做吏的秦人,需要小心翼翼地學習東方的禮儀,融入新的文化圈子,讓他們對自己的嘲笑越來越少。

  而六國貴族鄉賢也需要學習,在強權壓迫之下,學會秦國的律令規矩,學習對舊有禮俗不再那麼重視,捏着鼻子與自己看不起的秦吏和平相處,畢竟家族還要生存。

  若是留給融合的時間不夠多,強權的威力也突然不再,那麼接下來,便是反抗和崩盤。

  好在,東席那邊,倒不是所有人都鄙夷秦人無禮,鄉三老張負看着氣氛不對,便站出來打圓場了。

  他舉起酒盞,笑着道:“且勿忙光顧着用食,今日遊徼方來赴任,特以此酒為佐,表吾等恭迎之情,為遊徼壽……”

  張負又看向停下用食,盯着他看的秦卒們,硬着頭皮道:“也為諸位壯士壽。”

  有了三老起頭,張博也不情不願地舉起酒盞,東席衆人亦紛紛起身。

  換了平常的飲宴,這時候西席的客人應該立刻作避席伏,口稱不敢,然後再恭恭敬敬将酒喝幹。

  然而,今日的秦人甲士卻不為所動,無一人舉酒,而是齊刷刷地将頭看向了黑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