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見了陳平一面,驚異其容貌之俊美,言談舉止之得體後,黑夫更是下定了決心。
“陳平,這可是楚漢漢初的重要人物啊,也是我遇到的第一個曆史名人,雖然才智性情未完全成熟,但早早讓他欠我一個大人情,或許日後能派上用場……”
再說了,既然陳平盜嫂,确實是子虛烏有的流言蜚語,那麼,順手幫陳平摘除這頂“千古奇冤”的帽子,想想還挺好玩的。
但這件事,可不是陳嫂一個人的供詞就能洗清的,黑夫讓仲鳴幫自己轉告啬夫、三老,說還得讓陳伯、陳平也分别闡述才行。
“這些秦國人規矩真是多。”
張博有些不耐煩,過去他們審案,也不用什麼魏國法律,用鄉俗禮節來判定一下即可,但張負偷偷拉了拉他的袖子,張博這才讓陳伯、陳平二人說話。
陳伯是個性情暴躁的農家漢子,說話粗俗,他的供詞完全偏向陳平,對所謂的“盜嫂”流言提都不願提,同時一口咬定是陳嫂不賢不悌,這才将她休棄。
“有妻如此,不如無有!”
以這句話結束供詞後,陳嫂大怒,開始對陳伯破口大罵,說他沒良心,眼看這對冤家就要在堂上打起來。
張博大怒,正要讓人将這對無禮的夫妻拉開,這時候,一直緘默不言,眼神在二張、黑夫之間來回觀察,若有所思的陳平突然站了出來。
他撲通一聲,跪在兄長和嫂子面前,重重頓首道:“兄、嫂不要吵了,這一切,都是陳平的錯。”
陳伯和陳嫂停下了互罵,看向陳平。
陳平擡起頭,原本精明睿智的眼睛,已是淚流滿面。
“平自幼就父母早喪,是伯兄、伯嫂一手将我拉扯養大。兄對我溺愛,讓我不必下地力田,我想讀書,兄便節衣縮食,為我購書,我想遊學,兄便四處借貸,助我遊學。十多年來,任勞任怨,沒有半句重話。在平眼中,兄若慈父!”
陳伯有些不好意思,搓着手道:“自家兄弟,說這些作甚。”
陳平卻搖了搖頭:“這番話過去藏在心裡,現如今,再不說,便來不及了。”
他看向嫂子,再頓首道:“伯嫂亦然,在伯兄看來,伯嫂平日裡總是斥罵我不務正業,聽上去很難聽,但罵歸罵,平身上的衣裳、鞋履,哪樣不是伯嫂沒日沒夜一點點縫的?但凡有破損,伯嫂都是先斥我不珍惜,然後便立刻幫我補上……”
俊朗青年摸着身上滿是補丁的麻布衣裳,動情地說道:“家中貧窮,隻有三十畝薄田,生活不易,又攤上我這麼一位不事産業的小叔,沒有怨氣,那是聖人!再說了,伯嫂罵我,歸根結底還是為我好,怕我真成了無所事事的無賴兒。所以在平眼中,嫂若嚴母!”
這一席話,本來還對他滿臉鄙夷的陳嫂,一下子端不住,她别過臉去,眼圈又紅了,陳伯也歎了口氣,沒那麼暴躁沖動了。
陳平接着道:“平視兄嫂如父母,兄嫂無子,又何嘗不視平如親子?但俗諺道,慈父慈母多敗兒,兄已慈愛,若是伯嫂再不嚴厲一些,督導訓斥我,陳平,恐怕真要成一廢人了!養育之恩無以為報,别說一句,就算是十句百句,陳平也得聽着。所以兄長啊,你也不必賭氣,為了那一句伯嫂無心的話,便要棄妻休妻。”
陳平指着自己肩頭被麻繩勒出的血點,哽咽地說道:“平今日外出負柴,這才知道,兄嫂平日裡的活有多重多苦。平在此指天立誓,自今日起,當自食其力,一定不會再像以前那樣無所事事,不務産業,讓全家重擔,都壓在伯兄、伯嫂身上!”
言罷,陳平第三次稽首,懇求道:“家之所以為家,便是夫妻笃愛,兄弟孝悌,少了一樣,家何以為家?兄嫂多年相互幫扶支撐,可不能因為些許小事便驟然分離,平在此當着鄉吏、父老之面,請求兄長收回休妻之言,也請伯嫂原諒陳平,回家來罷。”
“吾弟你這是……”陳伯沒料到弟弟竟會當衆勸自己複合,有些手足無措。
“小叔,你……你何必如此呢。”眼看小叔終于幡然醒悟,聲稱要為家裡承擔負責了,陳嫂也沒有先前的委屈潑辣怨憤,反而有些心疼他。
這對冤家夫妻對視一眼後,雖然立刻移開了眼神,态度似乎略有松動。夫妻嘛,雖然平日裡難免喊打喊殺的,可十多年下來,已有親情在裡面,床頭打架床尾和。
陳平見二人被自己說動了,笑了笑:“還望兄嫂考慮考慮。”
而後他才起身,優雅地彈去身上的灰塵,恭恭敬敬地朝張氏兄弟、黑夫作揖。
“陳平家事,讓諸君費心了!”
“世上沒有什麼比家事更大,若能在這将此事解決,那也是件善舉,作為管教化的三老,本吏巴不得如此。”
張負的表情,已從最初對“盜嫂者”的不屑,變為驚奇,此時此刻,已是贊歎不已。
黑夫同樣暗自擊節贊歎,心道:“年輕時候的陳平,與我印象中的陰謀家形象的确相距甚遠。雖然還看不出日後的姿态,但他對機會的把握,卻極其敏感。那番勸誡兄嫂的話,看似動情說出,其實,每一句都在心裡仔細雕琢揣摩過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