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們在圍城中日子并不好過,可現如今要離開熟悉的宮室,依然百般不願。但魏王假都像是霜打的茄子般認命了,她們又能如何呢?在兵刃威脅下,這些錦衣玉食的柔弱嬌軀隻能哭哭啼啼地,坐上王贲早已準備好的辇車,跟着魏王一起西行。
站在秦軍裡觀望這一幕的黑夫,隻想起了課本上的一句話。
“妃嫔媵嫱,王子皇孫,辭樓下殿,辇來于秦,朝歌夜弦,為秦宮人。”
曆代魏國貪婪收斂的珍怪、寶器、美女,到頭來不過是為秦做嫁衣。
再之後,就是那些手持魏國祭器來獻的公卿大臣、公子王孫,他們得知自己立刻就要被押赴入關,引起了一陣騷動和抗議。但在秦軍的戈矛威脅下,亦很快就屈服了,隻是一腳深一腳淺地向西走去時,不時有人回頭看着大梁城,一步一聲歎,回憶過往,不由悲從中來,涕淚滿衫。
也不知是誰起的頭,這些昔日高雅得意的卿大夫,如今狼狽不堪的階下囚,齊聲唱起了一首歌謠。
“彼黍離離,彼稷之實。行邁靡靡,中心如噎。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悠悠蒼天!此何人哉?”
……
“那些魏國的公卿王孫,他們西行時,唱的是什麼?”
五月初一,也就是魏王假向秦軍投降的第二天,黑夫和陳平等人也離開了成為一片澤國的大梁城,開始返回戶牖鄉。
在路上歇息時,黑夫回想起昨日情形,如此問陳平,他隻知道“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至于整首詩是何含義,卻不太明了。
“是《黍離》,王風中的一篇。”陳平已經從目睹大梁城崩,魏國社稷淪亡,王室西遷的震驚裡恢複過來了。
說來也怪,陳平雖然一直自稱學的是黃老,可黑夫覺得,他根本不像清淨無為的黃老門徒,反而是個實用主義者,不管是儒家的詩書、禮儀,還是縱橫家的詭辯陰謀,都多多少少學了點。
陳平對黑夫說,這《黍離》,是宗周被犬戎毀滅後,一些周室的卿大夫被虜北行,看着昔日的宗廟宮室,盡為禾黍,于是傷感周室之颠覆,彷徨不忍去,而作此詩。
“倒是和魏國公卿的心境極其符合。”黑夫想道。
他們并不是圍城軍隊的一員,所以隻看了這場投降儀式的開頭,沒法旁觀全程。甚至連城池都沒有資格進,所以也看不到秦軍入魏宮搜索藏于各處的貴族,搬運大車大車的禮器财寶出來。
黑夫隻是聽進去的人出來後捂着鼻子說,除了王室公卿避于宮殿高台,基本都活下來外,城内人口死傷極多,大部分是疫病死的,少部分是被牆垣塌陷時,沖入城池的大水卷走。
因為水攻使得糧食發黴,所以平民百姓餓死的也有不少,幾乎每戶人家都有人死去,屍體也無處埋葬,每個裡闾都有腐爛的屍骸,味道極其難聞。
“幸好沒帶共敖來。”黑夫暗想,見此情形,那個憤怒青年又要想起當年白起攻鄢給他們家族造成的慘劇了。
如此一來,對秦軍而言,瘟疫橫行的大梁就失去了價值,他們要求還活着、能走動的人自行出城,分散往各處。至于那些病入膏肓無法移動的人,也不必花費精力去救治,就讓他們和這座已經死去的城池一起消失吧……
在人口陸續離開後,大梁将被放棄,再過幾年回來,昔日的梁城宮阙高台,将渺無人煙,市井裡闾,肯定沒有了都市的繁盛榮華,隻剩下洪水褪去後,一片郁茂的黍苗吸取了屍骸的營養,盡情生長,也許偶爾還傳來一兩聲野雉的哀鳴。
彼黍離離,彼稷之實。
但一座城市被毀滅,一個國家被滅亡,都不是輕而易舉就可以做到的事情。魏國并非單純地亡于外來的暴力,而亡于内部的潰爛以及本身不斷造成的錯誤。
這錯誤如今更使得大梁城内十餘萬人,隻能倉皇離開家園。
所以在黑夫他們所行的路上,身後亦擠滿了一眼望不到頭的人群,大多是剛從大梁城裡跑出來的,有富人家的牛馬車,更多的是窮人家的人力車,滿載着他們從家裡能搶救出來的值錢物件。這使得道上紛紛嚷嚷、叫罵不停、哭喊不止。
走失的人在人群中摔摔撞撞尋找自己的親人,甚至還有歹人明目張膽地搶掠财物,侮辱婦人,看押他們的秦軍隻是偶爾來維持一下秩序,緻使這不見邊際的離難隊伍,行動極為遲緩。
這些人将分散前往陳留、外黃、陽武等地安置,但未來的生計卻不得而知。貴族成為黔首,王孫衣食無着,失去土地的農民将成為雇傭佃農,商賈百工稍好些,可以在各個縣鄉拾起老本行,但沒了繁華的大梁,能不能養活自己和家人還是未知數。
黑夫騎在馬上,回過頭,看着從眼前徐徐而過的難民,那一張張麻木的臉面和那一雙雙茫然的眼睛,微微一歎……
征服和統一,從來沒有溫情脈脈,多是暴力毀滅,隻是苦了黎民。
好在,早在梁城崩塌的那天,黑夫已經讓東門豹等人帶着戶牖鄉民夫先回去了,現如今隻剩下他和陳平、季嬰等七八人,好歹能趕在難民隊伍前,先抵達了外黃。
才到外黃,他們發現城外已經搭起了粥棚,用來接濟被安置到此地的魏人,亦有幾個醫者打扮的秦人站在城外,從大梁出來的人多有疫病,醫者必須一個個檢查,将其阻在城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