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第9頁)

  “不好,她也不識字。”

  “不必擔心看不懂,可以找裡吏幫忙,将信上的事念出來。”

  黑夫此言一出,季嬰頓時尴尬起來,有些隐秘的事讓黑夫知道也就算了,若是再讓裡人知道,那他回去後不得被笑話死?

  他連忙反悔道:“重寫重寫,那些話我不說了!”

  “晚了。”黑夫揮手趕他:“不想要就自己寫,我不會再幫你。”

  季嬰隻得悻悻離去,黑夫讓他完事後,也來幫把手,這百多人裡,識字水平達到幫人寫信的,也就黑夫、利鹹、共敖寥寥幾人,季嬰和蔔乘也勉強可以,其他人就完全不行了。

  “下一個!”

  打發走季嬰後,黑夫擡起手,讓跟在後面排隊的人依次上前,整個軍營的空地上都是滿臉興奮的兵卒,他們或站或坐,彼此探讨自己的信裡該寫點什麼。

  并不是每個人都如季嬰這樣健談,比如來自竟陵縣的槐木,他雖然是屯長,卻不識字。

  黑夫擺好木牍,磨好了墨,潤足了筆,等待半天後,槐木依然結結巴巴,神情還有些扭捏,就好像他想要說話的人,就坐在對面一樣。

  平日裡的千言萬語,一旦要真的化作信牍上的句子,而且還是别人代筆的文字,便有些無從說起。或許在不善于表達的槐木看來,寫封家書似乎比先登奪城還難吧。

  非得黑夫百般勸誘,他才開始說起來。

  但一說又收不住,他要關心的不止是兩個按理說要被獲釋的隸臣弟弟,還有剛成婚的妻。

  看得出,槐木是個很顧家的人,你很難想象,這個镔鐵一樣剛強的戰士口中,能說出那麼脈脈溫情的話。但話太多且雜亂無序,黑夫隻能挑着緊要的寫,并适時提醒沉醉在叙述裡的屬下,木牍差不多快寫滿了。

  這時候,槐木才依依不舍地起身,接過黑夫遞過去的木牍,小心翼翼的捧在手裡,上下颠倒着看,露出了笑,然後當成寶貝一樣揣在懷裡,好像一不小心這些篆字就會逃走一樣。

  而他看向黑夫的眼神,也從期待和尴尬,變成了感激和崇敬。

  黑夫起于微末,他明白,對于一個沒有學習過寫字的人來說,那麼多密密麻麻的比劃,是多麼讓人敬畏的東西。

  不止槐木,還有東門豹,本來阿豹總能在氣勢上壓别人一頭,但涉及到寫字時,東門豹的霸道蠻橫就消失了,他成了一個搓着手,小心翼翼的男人……

  東門豹擔憂他那身體不好的母親,又花了大量篇幅談及自己希望見到新生的兒子,說打完這場仗回家,他要将兒子高高舉起,從小教他練武,讓他衣食無憂。

  想到這,東門豹就忍不住樂得哈哈大笑,這個滿腦子都是兒子的新父親,隻在信的末尾才隐晦地說自己也想念妻子。

  接下來是小陶,他是個口吃,結結巴巴地說不通順,半天才憋出了一個“父”字。小陶也是個很顧及别人感受的人,生怕耽誤了後面的人,遂說自己不寫了,黑夫索性停了筆,說不如自己完全替他寫如何?

  小陶對黑夫言聽計從,立刻應允,黑夫對小陶的家庭身世也略有了解,便學着他的語氣,關切地詢問了小陶那個廢了一隻手的父親“毋恙否?”而後大肆誇贊了小陶一番,說他英勇作戰,如今已經是上造了,在軍中管着十個人。

  他還讓小陶的父親以後在裡闾裡,可以擡起頭來,不用再怕任何人欺辱!

  寫完後,黑夫給小陶念了一遍,念完後,這老實巴交的小青年抿着嘴,眼睛已經通紅,朝黑夫作揖。

  “百……百将寫的,便,便是我想說的!”

  有人說過,幸福的家庭都是相同的,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

  黑夫覺得這句話不對,幸福與不幸,往往是交織纏繞在一起的,難以分清界限。

  從每個人的話語裡體現出來的生活,也各不相同。隻一個下午的時間,黑夫便飛快領略了屬下們各自的幸福與不幸,就好像已穿越了幾十次不同的人生。

  停筆之後,這些人的故事,依舊像走馬燈般,在黑夫腦海裡環繞。

  這時候,天色已經快黑了,利鹹、共敖都過來報告說,他們已經各自寫了三十封左右的信,營中兵卒,都已經得到了自己的家書。

  雖然手臂酸痛有些勞累,但看着往日因思鄉念家,而皺眉苦臉的兵卒們,各自捧着自己的家書相互炫耀,開懷大笑,黑夫就覺得這點辛苦沒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