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子又激動了,他敲着案幾道:“我秦國與他國不同,依法治罪,民受死也無所抱怨;依法量功,民受賞也不必感恩。這些都是按照法度處理事情的功效。故,《明法》篇言:以法治國,則舉錯而已!”
那麼,法來自何方呢?來自昊天神明麼?來自人民意志麼?
不,都不是。
“夫生法者,君也!”
“守法者,臣也;法于法者,民也。”
立法是君主的專有權,臣是法的維護者,民必須服從于法,以法為生活的章程。
學室夫子要将這個理念,深深灌輸進所有弟子腦子裡,讓他們在今後的仕途中嚴格奉行這個原則。不管是作為基層佐吏,還是飛黃騰達做了郡縣大官,都要忠于大王,忠于法度。
新弟子們頻頻颔首,驚卻在一旁烤着火,神遊天外,一年多前剛入學時,他也像這樣,對周遭一切充滿好奇,充滿饑渴地追求一切不知道的知識。可現如今,他早已适應了學室弟子的生活,新奇消失後,剩下的更多是枯燥和疲憊。
還記得去年秋天,兄長剛送他入學,上完第一堂法制課後,弟子們被要求進行了一場“摸底考試”,用小篆寫一篇三百字的司法公文。
那些世代做吏的吏子從小就跟這些東西打交道,下筆如飛,很快就完成了,像驚這樣基礎較差的鄉下少年,就要咬着筆想半天,才憋出了百餘字……
根據弟子們基礎不同,學室夫子将他們分為不同級别,表現優異者可以直接去熟悉法律條文了,基礎較差的,還得認識至少五千個篆字……
别吃驚,這是隻是做法吏,最基本的基本功。
驚就這樣重學了半年,他的識字才算過關,接下來的幾個月裡,他們都在與枯燥的律令條文打交道,像什麼《盜律》《賊律》《軍爵律》《效律》等,基本一個月一篇地學着來,不僅要理解每條法律的判罰原則,還要将其熟讀背誦。
因為夫子說了,以後他們要是做了法吏,事到臨頭卻記錯了律令條文,那麼,就用你記錯的律令來處置你,以此作為渎職造成嚴重後果的處罰……
“若是記錯了死刑的判罰,那不就慘了。”當時驚吐了吐舌頭。
除了法律課,他們還要學會駕馭馬車,因為待弟子們從學室畢業後,就沒有免除服役的優待了,衆人可能會被征召到戰場上充當禦手。此外,還得練習劍術、弓術,強身健體,不要求你多厲害,但至少要能提得起劍,射得中靶。
秦吏并非單純的文官,他們必須提劍可上陣殺敵,拿筆能書寫公文,個個都是多面手,如此才能适應秦國的需要。
要學習如此多的東西,一旦學的不好還會受到夫子無情鞭笞,所以學室弟子的生活,可比後世的大學生辛苦多了。驚每十天才有一天休息的日子,每逢這時候,他都會去官寺尋找仲兄昔日的同僚,尉史安圃,打聽一下關于戰争的新聞……
打聽一下關于他仲兄黑夫的生死!
……
最初時,傳回來的是關于伐魏之戰的零星消息,消息大多是樂觀的,秦軍勢如破竹,最終還攻破了大梁,滅亡魏國。官府派人将此事在各郡縣大肆宣揚,讓所有人都知道秦軍和大王的輝煌勝利。
與此同時,黑夫的爵位,也在不斷被鹹陽落實到安陸縣。
先是從簪袅到不更,再從不更到大夫,仲兄的爵位,像是飛似的飙升,令人又驚又喜。
尉史安圃則悄悄告訴他:“你都不知,黑夫的爵位每升一級,左尉的臉色啊,就要難看上一分!”
自家仲兄與左尉一家有舊怨,驚是知道的,這也是他在學室裡屢遭排擠的原因之一。黑夫剛被打發北上服役的幾個月,衆人都離驚遠遠的,那些吏子更不喜歡跟他玩耍,那可是最難熬的一段時間。
但随着黑夫爵位升了兩級,便有人開始對驚露出笑臉了,安陸小縣城裡,大夫爵的人也不算很多,可以做各縣曹秩三百石的主吏,或者當鄉啬夫了。眼看他們家籍此發達,豈能不趕緊讨好?
可驚已見識過人情冷暖,心性成熟了不少,對那些拱手讨好的同學,隻是維系淡淡的交情,他隻盼望戰争結束後,仲兄能早日歸來。
可先來的卻不是回鄉的士卒,而是秦國與楚國開戰的消息!
事情是從南郡一起小沖突開始的,那段日子,安陸全員備警,連出城回鄉都變得很困難,南郡似乎随時會變成戰場。好在,秦楚兩國将博弈的地點選在淮北,安陸得以幸免于難。
眼看時間已到十月,黑夫離開了整整一年,按理說他役期已過,是時候回來了,卻左右不見人影。在雲夢鄉老家裡的衷托人來催促驚,說母親已經急得生病了,讓他快想辦法打聽打聽。
“興許是十月份期滿了才放歸……”尉史安圃如此安慰驚,心裡卻知道,黑夫他們多半是又被卷入伐楚之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