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此情形,陳壹對橼的惡感減輕了一點,再仔細一瞧那個在水邊安裝的器械,不由微微一驚。
首先是一個丈餘高的木制支架,深深釘入地表深處,還以石塊砌緊,而支架上的物件,酷似一個加厚的大車輪,又像是女子織布用的輪紡放大了許多倍,立起來後有一人高。
那輪上裝有若幹闆葉,當大輪被順利安放到水面上後,水邊所有人都讓開了。
接下來,在陳壹眼中出現了驚人的一幕:沒有人力去踩踏拉拽,也沒有牲畜轉圈,那個巨大的機械仿佛自己有了生命一般,它在溪水沖刷下,開始順時針旋轉,并發出嘩嘩的聲音,轉速越來越快,最後和流水之速相同。
而在衆人讓開之後,水輪的另一側也顯露無遺:是一根由齒輪帶動的轉軸,與水輪相連,軸上安有四個彼此錯開的撥闆,水激輪轉,也帶動撥闆轉動,每當撥闆向下撥弄踏碓杆梢頭時,就像是一個人在用力向下踩踏般,那置于轉軸下的四架踏碓便自己動了起來,一起一落地舂搗石臼裡的礦石!
“成了!”
橼和那些跟着他伐木制輪,又試驗了數日的銅官工匠們歡呼了起來。
而在對岸看到這一幕的陳壹和衆工師、工匠,都目瞪口呆,仿佛水輪帶動的木碓向下砸落,擊中的不是礦石,而是他們的心頭一般!
他們認為人不可能駕馭利用水力來幹活的舊觀念,被親眼所見的事實敲打得支離破碎!
“如此便能巧妙利用流水之力,吾等怎麼從未想到!?”
陳壹頗為愧疚,身為一位幾十年的老工匠,他卻從未往這方面琢磨過。
衆人驚駭之餘,揚昔已經帶着橼過來了,橼是個老實巴交的人,不比他那滿腹心思的妻弟,看到一群郡工師、工官,還有一位白發老匠人站在面前,立刻戰戰兢兢地要向他們下拜……
“吾等可當不得此禮,應該是吾等向你行禮請教才對。”
陳壹連忙扶起了橼,将他上下打量了一番後,露出了笑,贊歎道:“不愧是能做出安陸碓的匠人,今日果然讓吾等耳目一新!”
一旁的衆工師、工官也紛紛贊揚起橼來,什麼能工、巧匠,都往他身上堆。
不說還好,橼立刻漲紅了臉,連連推讓。
陳壹隻以為他謙遜,更加欣賞橼,豈料在橼心裡,卻隻是心虛地想道:“不是我,這些都是黑夫想出來的,我隻是照做而已……”
“此物可取名了?”陳壹十分興奮,圍着那器械轉了又轉,仔細觀察了凸輪和連杆後,交口稱贊不已。
“叫水碓。”
橼說道:“因可以帶動數個踏碓連動,我妻弟為其取了個名,叫連機水碓……”
“連機水碓。”
陳壹贊歎道:“好啊,傳說上古之時,神農氏制杵舂,以濟萬民。而你于兩年前制出了踏碓,延力借身體之重以踐碓,其利兩倍于杵舂。今日,你又複設靈巧機關,役水而舂,其利又十倍于踏碓!”
作為一個老工匠,陳壹能看出此物的巨大用處:隻要流水不止,水輪不停,那四個碓便能夠不斷運動,晝夜不息!
他們查驗了其力度,發現并不亞于一個成年人舉錘下砸。而且人得休息睡覺,要吃飯喝水,還可能偷懶,連機水碓卻不會。如此一來,一台連機碓,至少相當于十個成年勞力!
“若能在此地設立五十架,豈不是相當于讓銅官多出了五百名人手?”
想到這裡,陳壹已激動地拉着誠惶誠恐的橼,高高舉起他的手,對所有人說道:
“凡工匠者,利于人謂之巧,不利于人謂之拙。”
“那些諸侯宮室裡的所謂能工巧匠,鑄造了精美的禮器,雕琢珠寶,可謂極盡所能,但卻不利于民。在我眼裡,彼輩隻是一群拙匠!”
“當年蜀郡李郡守帶領吾等所修的湔堋大堰,灌溉千頃田地,讓水旱由人,蜀中大豐,可謂大巧。”
“而今日橼所制連機水碓,一架相當于憑空多出了十個人力,此可謂小巧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