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個一赤一黑的大石碛并立于此,相隔一丈。
這是陰陽石,巴人将這兩塊石頭視之為神石。在女巫的指示下,衆人紛紛過去用手觸碰,陰石是常年濕潤的,甚至能滲出水來,陽石則常年幹燥,祭祀時滴上去的血迹也會飛速幹涸。
而陰陽兩石中間,則是一個巨大的木靶,這便是擲劍的目标。
這時候女巫發話了:“廪君子孫們,巴人素來在石穴中決定部族的大事,此風俗從數不盡的年頭以前傳下,直到如今依然如此,沒有人敢違抗。”
“昔日五氏之子共擲劍于石穴,約定能擲中者,奉為五氏之君。最後,巴氏子務相乃獨中之,衆皆歎服。又令衆人乘土船,約定能浮者當以為君。四人悉沉,唯獨務相獨浮,于是衆人便立務相為君,是為第一代廪如今廪君已沒,巴國已亡,巴人四散。但惟獨吾等遵循古道,你們有人支持附秦,有人支持附楚,彼此争論不休,為武落鐘離山引來争端,族人的血流得夠多了,這樣的情形不能再延續下去!就在今天,吾等在石穴之内,在陰陽二石,在祖宗神靈面前,以擲劍決定諸部命運!能中者,便能決定諸部究竟是附秦,還是附楚!”
看上去有些兒戲的方式,卻無人反對,樊禽聞言更是哈哈大笑了起來。
他是驕傲的巴人武士,放眼夷水數百裡的部落,沒有誰比他更勇猛,也沒有誰的擲劍比他更準,在他看來,這簡直是為他天造地設的法子,是來自女巫和祖先的偏袒。
衆人的武器都在石穴洞口被卸下了,巫祝們将投擲用的短劍奉上,讓所有參與擲劍的人各持一柄。
“我當為先!”
作為本地最大的部落君長,樊禽毫不客氣地拿起了一把,朝女巫拜道:“定不會讓大巫失望!”
女巫可以說是看着樊禽長大的,也看好他作為當地諸部之首,但此時此刻,卻隻是抿着嘴,臉上濃厚的塗彩看不透表情。
樊禽并未察覺異樣,他身形魁梧,手持短劍,瞄準了陰陽二石之間的木靶,揮手擲去,正中靶心!
“中了!”
樊禽得意的大笑,然而當他回過頭時,卻發現身後的衆人并沒有像往常那樣為他歡呼,而是陰陰地看着他……
事情發生的突然,像是商量好的一般,各部君長忽然間一擁而上,他們沒有擲劍,而是将手裡的短劍對準了樊禽,将劍捅入了他的胸膛,他的腹部!
巴忠也上前刺了一劍,但還沒來得及傷到樊禽,就被他發出了一聲巨喝,一腳把巴忠踢開!其餘試圖壓住樊禽的衆人,也被推攮在地!
這位巴人武士像是受傷的猛虎,他赤手空拳擊退襲擊者們後,退到了陰陽石處,扶着陽石,捂着胸腹的傷口氣喘籲籲,手中的鮮血将幹燥的石頭染紅。
這場面,是樊禽萬萬沒有想到的,他曾經預想過,分裂的各部可能會在武落鐘離山火并,所以帶了不少人手過來,以備不測。但卻怎麼也沒想到,衆人會在滿是神聖的石穴裡,在陰陽石旁,在祖宗之靈的注視下,對他動刀子!
“大巫……”
樊禽看向一旁洞若觀火,卻并未出言阻止的女巫,仿佛明白了一切,衆人能做出這一切,自然是因為有巫師的默許。
“為何失信?”
女巫張開幹枯的嘴唇,喃喃道:“第一代廪君務相,也曾背信棄義,射殺鹽水神女,這一切,都是為了諸部,為了族人。”
巴人已經不複當年了,人口可以遷徙,但他們的祖地卻無法被遷走,所以夷道巴人,隻能在楚國和秦國之間選擇一個來依附,以求能繼續留在此處。
先前諸部被樊禽鼓動,起兵與秦為敵,但事實證明,這是一個莽撞的決定,光是小小夷道城,他們便打不下來,秦國也沒有像楚國使者遊說的那樣不堪一擊。
倘若秦人秋後算賬,派遣大軍來攻,或許會逼迫着巴人離開武落鐘離山,在女巫看來,這是決計難以接受的。
再說了,比起樊禽的供奉,巴郡寡婦清每年讓人來獻上的錢帛珍寶,可要豐厚多了。當初也是女巫将樊禽欲叛秦之事告知巴氏的馬隊,讓他們轉告寡婦清,想請她派人出面幹預。
雖然巴忠來遲了一步,可殺秦吏、攻夷道的事,都是樊禽一部做下的,其他人現在回頭,還為時未晚……
于是在女巫和巴忠的串聯下,一個能讓諸部“少流血”的陰謀便油然而生。
樊禽赫然明白了,他錯估了衆人對祖法古道的忠誠,巴人原本不過是夷水下遊一個小小的部落而已,為了尋找更好的土地,他們一邊在嚴酷的自然環境裡刨食,一邊與鄰近的部落作戰,堅定不移地向西、向北遷徙,兩千年才發展壯大。
在這漫長的征程中,他們經曆過難以想象的慘烈戰鬥、難以計數的艱難險阻,陰謀詭計、背信棄義必不可少。
巴人的巫師和首領們,在勇敢的莽撞中,也帶了一絲狡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