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第7頁)

  這老者,在城頭鎮定自若地指揮城内軍民禦敵,最後死于被投石器擊中,坍塌的角樓瓦礫裡,相裡革說,這就是傳他們墨者道義的鄧先生。

  那個壯漢,手持巨大的矛杆,不知将多少先登掃下城頭,相裡革說,此人叫苦離,是個腦子不太好使的傻子。

  而那個滿口爛牙的瘦子,也操縱着器械連弩車,對秦軍造成了不少殺傷,相裡革說,這本是個普通工匠,才加入墨者兩年,身上滿是刃傷。

  “崎齒說他平庸了一生,加入墨者,隻求做短短一刻的英雄。”

  相裡革朝三人長拜作揖,淚水從臉頰上滑落。

  “他做到了,南方之墨者,死得其所!”

  彼之英雄,我之仇寇,作戰時,黑夫對這三個對秦軍造成了大量殺傷的人十分痛恨,苦離便是他讓小陶帶着蹶張弩兵一通激射,讓其死于亂箭下的。

  但戰事畢後,面對他們的屍骸,卻沒有太多恨意,李由也命令,說三名墨者之頭顱,不計入斬首中,給他們留一個全屍。

  相裡革尋了一輛被守方抛棄在城牆下的人力辇車,将三名師長的屍體一一扛上去,卻死活拖不動苦離龐大的身軀,最後是秦墨程商過來搭手幫忙,黑夫也讓手下人去幫他們。

  “我不會道謝。”

  相裡革看着黑夫,還有一旁的秦墨程商,情緒十分複雜。

  “這是自然。”黑夫笑道:“秦軍殺汝師長,你自然會仇恨吾等。”

  相裡革卻搖了搖頭:“我也不會怨恨,夫子曾對我說過,墨者隻有職責和道義。城守,職責已畢,告辭而歸,不受任何好處;城破,道義已盡,亦不必做過多抵抗。對墨者而言,戰争之下,你攻我守,勝敗無怨,先前的敵手,事後再遇上了,當如遇路人。”

  “現如今,黑夫率長,程商,汝等于我,便是路人。”

  說完,他便拉着沉重的人力辇車,與陸續湧入汝陰占領此城的秦軍相背,朝城外而去。

  李由想以勝利者的姿态放他離去,也能顯示秦軍的“寬仁”,此刻便站在戎車上,在城門口有些得意地看着相裡革。

  相裡革停下腳步,卻依然沒有半句感謝不殺之恩的話,他倔強地擡起頭,更關心的卻不是自己的性命:“将軍籍貫亦是淮北上蔡,與汝陰也算鄉鄰,又聽聞秦國軍法嚴明,至少,不會放任兵卒,對本地楚人燒殺劫掠吧?”

  李由闆着臉道:“于秦軍而言,順者活,逆者死!凡抵抗者皆可殺之,相裡子被我的率長羁押營中,沒有殺傷一名秦卒,故我才饒你不死,若你立誓,不再頑抗秦軍,我便讓你離去!”

  “這得看,還有無弱者小者向我求助。”

  相裡革露出了笑:“南方之墨雖僅我獨存,但墨者之義,我一樣有,都尉若是要殺,便殺了我罷!”

  “妄人。”

  死亡吓唬不到相裡革,或許他還更希望在此與師長一起殉難呢,李由感到有些無趣,罵了一句後,一比手,讓黑夫帶人将這家夥轟出去!

  出了汝陰,經過城頭城下密密麻麻的秦楚兩軍屍骸,車辇不時被屍體阻攔,所以相裡革走的很慢,秦墨程商則像是做錯了事心懷羞愧般,在後面幫他推着車。

  一直到了方才秦軍攻城器械停留的地方,相裡革才終于停了下來,對程商歎道:

  “程君前日對我說,秦墨是想要讓所有聲音出于一口,以此來消弭戰争,最後實現同天下之義。”

  “這法子看似簡捷,卻遺害無窮。子墨子亦言,諸侯不相愛,則必野戰;家主不相愛,則必相篡;人與人不相愛,則必相賊;君臣不相愛,則不惠忠;父子不相愛,則不慈孝:兄弟不相愛,則不和調,天下之人皆不相愛,強必執弱,衆必劫寡,富必侮貧,貴必做賤,詐必欺愚。幾天下禍篡怨恨,其所以起者,以不相愛生也。”

  他指着城頭城下堆積如山的屍骸道:“以這樣的方式一天下,絕對無法讓楚人與秦人相愛,而是相仇!再者,一味依附強權,依靠秦王,也得不到天下大同。”

  “秦王貪伐勝之名,無歲不征,我聽說,其一旦得手,便滅盡仇敵,寫畫諸侯台閣,在關中大興土木修築宮殿。即便如今對秦人生計沒有造成太大破壞,那也是依靠對六國劫掠來補償,倘若六國滅盡,但秦王貪鄙之心不休,繼續對外征戰,又會如何?要備戰,就必須榨取更多的錢财,用以招兵買馬,置備武器,我今日敢言,秦王必厚作斂于六國遺民百姓,暴奪民衣食之财,奪民之用,廢民之利,百姓勞不得息,長此以往,國雖大,好戰必亡。”

  程商讷于言而敏于行,此刻隻能陰着臉道:“不至于此,秦墨會力谏大王,與民休息,消弭兵災……”

  話雖如此,但實際上,這亦是秦墨最為擔憂的事,這位秦王,雄心壯志乃六世之最,意念之堅決實屬罕見,絕不是他們能左右的。

  “也罷,事已至此,多說無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