鄧先生已經活的夠久了,也參加了無數次戰争,早已經看淡了死亡,面對眼前強大的秦軍,他心中沒有任何的恐懼,反倒有一絲說不出來的寬慰,若能守住自然是好事,若是守不住,死于此地,又何嘗不是一種解脫呢?
他有死志,但三名弟子卻不必如此,尤其是崎齒,他完全可以褪下這身褐衣,繼續做他的工匠去。
然而,崎齒卻挺直了腰杆,輕聲道:“是風!”
他露出了一口爛牙,笑道:“是風吹得我的腿在抖!”
腦子愚笨的苦離疑惑地張開了寬厚的手掌,卻發現,城頭沒有一絲風。
但在崎齒眼中,卻是有的,那無形的風,正在遠處一裡外彙聚成風暴,卷着黑壓壓的層雲,朝汝陰城排山倒海一般壓過來!
然而身為墨者,不會對任何強權屈服低頭!
他鼓起勇氣,上前一步,與苦離一起,并肩站在了鄧夫子左右。
……
汝陰城下一裡外,奉命作為後續部隊,掩護先登之士奪城的黑夫率長,正在這層雲之中,帶着手下千人逐漸向前推進。
擡起頭時,便能看到矮矮的汝陰城頭,兩股站站的楚國軍民中,有三名身穿褐衣的墨者,并肩站立,笑對死亡……
他們就像是這個大時代的滔滔巨浪中,三條固執的鲑魚,在所有人都知道世易時移,學着随波逐流時,卻在一味地溯洄而上!
第0272章
無不陷之矛與不可陷之盾
“上蔡有個故事。”
望着陸續攀爬到汝陰城頭,歡呼勝利的秦軍士卒,李由露出了笑,對黑夫道:“說是有個楚人在上蔡集市售賣盾與矛,誇贊曰,‘吾盾之堅,物莫能陷也。’又誇贊其矛曰,‘吾矛之利,于物無不陷也。’旁人或問,‘以子之矛陷子之盾,何如?’此人弗能應。”
“韓非曾言,不可陷之盾,與無不陷之矛,不可同世而立!我過去一直好奇,以秦墨制造的攻城器械,遇上南方之墨的守城之術,以彼之矛攻彼之盾,将會如何?”
“現如今看來,墨攻墨守,還是攻方更勝一籌!”
雖然南方之墨在城頭布置的連弩車等器械給秦軍制造了不少麻煩,但秦墨程商也和軍司空章邯一起,讓民夫工匠們趕制了雲梯、攻車等器械,并且對城内會如何防禦了如指掌,于是在李由率三萬人圍攻了兩天後,汝陰終于還是陷落了。
黑夫奉承李由道:“再好的工具,也得看使用的人,都尉作為持矛之人,力量充足,命令果決,以兩萬蒙将軍增援之師,圍三缺一,洩其士氣,這才能擊破羸弱的持盾之人。”
李由有些得意,以勝利者的姿态命令道:“将羁押的相裡革帶出來罷,讓他看看這一場面!”
……
因煙矢而引起的大火被撲滅後,秦軍開始強迫還活着的人收拾城頭,秦卒的屍體被擡到城外,而在相裡革的指認下,三個墨者也被找到了。
一老一壯一瘦,三人已橫屍城頭,此刻被擡到了草席上,其身體殘缺,面容卻十分安詳。
“不是說有三十位墨者麼?”
黑夫看向了相裡革,此人被他截留後,縱然受了威逼利誘,甚至以用刑為要挾,也沒有吐露半句關于城内防備的事,是條漢子。在戰事結束後,他也被放了出來,跌跌撞撞地走入剛結束一場殘酷攻防戰的汝陰城,尋找師長的屍體。
此刻,他回過頭,紅着眼道:“南方之墨一共四人,三死一活,皆在此處!”
“原來如此……”
黑夫明白了,原來南方之墨的薪火,已經微弱如豆粒大小,可他們卻沒有保存實力以待世變的想法,還是在這座城邑付出了性命,該嘲笑其迂腐不知變通,還是該敬佩其義無反顧?
黑夫很幸運,這兩天裡沒有被李由點名攻城,而是負責為先登部隊進行掩護,一直在觀望城頭,所以對這三人都有些印象。
這老者,在城頭鎮定自若地指揮城内軍民禦敵,最後死于被投石器擊中,坍塌的角樓瓦礫裡,相裡革說,這就是傳他們墨者道義的鄧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