項燕看到,前方奮戰的項氏族兵,被呼嘯着從緩坡上沖下的秦軍持矛銳卒一排排紮死,卻至死都不願意松開自己的武器。
他看向了右邊,三千蹶張士占據了有利的位置,居高臨下,手腳并用地撐弩,齊齊朝密集的楚軍陣地裡射矢,矢如雨下,每一次攢射,楚軍都要栽倒大片,死傷慘重。
他看向了左邊,秦軍的車騎部隊也傾巢而出,沿着低地朝楚軍沖來,一輛輛沉重的戰車急馳而過,左右還圍繞着數百名騎從,陽光在矛尖上閃耀,左陣的數千兵卒,在其沖擊下徹底潰散,有如被鐵錘敲打的陶片……
而後方也已起火,新加入到戰場的一千五百名南郡兵,人數雖不多,但進攻架勢卻十分兇猛。
他們似乎把軍心大亂的楚人,當成了球場上的對手,将項燕的旗幟,當成了争奪的皮球,東門豹帶着五百人如同刀子插入軟肉,沖垮了上千楚兵,黑夫左右則有共敖、小陶、利鹹的部隊環繞,相互配合而戰,将後陣的三千楚人殺得節節敗退……
時間一刻又一刻地流逝,戰場上處處是屍體、傷者和揮矛劍血戰的兵卒,鮮血浸透了大地。被包圍的數萬楚人,此刻死的死,潰的潰,僅剩下不到萬人,方才交戰的地方距項燕足足有一裡遠,可如今,秦軍卻已突進到了近在咫尺的數百步外,甚至有幾根箭矢落到了他的車乘面前……
項燕的旌旗依然不斷發出指揮的信号,可外圍被數倍敵人攻擊的楚卒,已經無法執行,隻能憑借本能而戰,或者憑借本能逃竄了。
“是我輸了。”
一天已到盡頭,夕陽西垂時,項燕發現,自己的部隊已經越來越少,且再也無法執行自己的任何命令,這位在車上站了一整天,已殚精竭慮的老将軍,無力地垂下了手。
他沮喪極了,因為,這不僅是長達半年的戰争失敗,也是楚國國運的終結。
再過片刻,秦軍将徹底掃蕩頑抗的楚卒,殺到他面前,到那時,一切便結束了。
一念至此,項燕拔出了自己的佩劍!
“上柱國!”
守衛在他身旁的車右,是族人項聲,一個身材靈敏,武藝高強的壯士。他正持盾艱難地阻擋那些越來越近,越來越多的流矢,見此情形不由大驚,下拜道:“上柱國,項聲願護送上柱國突圍!”
此時夜幕将至,天就要黑下來了,秦軍的合圍并不嚴密,一直有不少楚卒通過空隙向外逃竄,雖然外面依然有千餘秦軍遊騎在追殺他們,但若是項燕以身邊的一千護衛,抛下他的大旗,朝着空隙突擊,或有一線生機……
“縱然突圍又如何?半年相持,楚國國力已疲,今又大敗,十萬楚兵或死、或傷、或潰散,大勢去矣。”
項燕撫摸着陪同了自己數十年的劍,慘笑道:“老夫少壯之時,以為楚之所以屢敗于秦,隻是在戰場上輸了一手,若是沒有藍田、垂沙、鄢郢等大敗,或許眼下依然是地方五千裡,持戟百萬,橫成帝秦,縱成楚王。”
“于是我苦學兵法,希望能成為一位名将軍,在戰場上挽回頹勢,複興大楚,報百世之怨……”
“長平之戰後那十幾年,我侍奉春申君,為其東征西讨,鲸吞魯國,全取東地,立下了不少戰功。之後開發江東,我亦盡力去做,那些年,楚國确實有複興之态。”
“誰料,接下來,楚國又遭命途多舛,先是李園殺春申君篡權,又是公子們兄弟阋牆,互相殘殺,各氏族縣公也隻顧自己的利益,紛争不斷。數年前,我與昭、景、屈三家聯手殺李園,擁立今王,朝政好不容易穩定下來,可秦國大軍已至矣……”
上一次,項燕拼盡全力,力挫李信,可第二次,他卻沒能創造奇迹,竟被王翦硬生生用人數和國力給拖垮了。
“到了此時,我才明白,此非戰之過也,實國勢積重難返也!”
以铢對镒,他輸得一點不冤。
但非戰之過,他也輸得不甘。
事到如今,再說什麼都沒用了,按照楚國的傳統,敗軍之将,縱使楚王不罰,也必須自讨之!
“師出之日,有死之榮,無生之辱,項燕無能,使得三軍受累,我豈能苟且偷生,亦或是被王翦俘獲,見辱于秦人呢?”
項燕死意已決,項聲和親衛們都知道自己無法阻止,隻能在泥濘的地面單膝下跪,抽泣出聲。
将劍橫于脖頸上後,項燕感慨道:
“三百年前,吳師伐楚,子常不用左司馬沈尹戎之言,被吳軍大敗于柏舉,事後沈尹戎回師,極力阻止吳軍入郢,數敗之。然其兵力不足,最終受傷落敗。”
“臨死前,他對手下死士道,我少時曾入吳事于阖廬,故恥為擒焉,亦不願使吳人得我首級……于是死士刭而裹之,藏其身而以其頭顱匿之。”
“項聲。”他看向族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