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氏傳書為道,為疏通緻遠之儒。
漆雕氏傳禮為道,為恭儉莊敬之儒。
仲梁氏傳樂為道,為移風易俗之儒。
樂正氏傳春秋為道,為屬辭比事之儒。
公孫氏傳易為道,為潔淨精微之儒。
此外還有子思氏之儒(原憲),喜歡作窮士狀,自诩為有道之人;與之相反的是子張氏之儒,虛其外表,最重繁文缛節。
除了這八家,以及被儒生們視為異端的荀儒,還有孔子直系後代們的“孔氏之儒”,詩書禮樂春秋皆習,以孔鲋最為出名,叔孫通正是其弟子。
作為世傳春秋的“樂正氏之儒”傳人,樂正禮很想将叔孫通方才說的謬論駁倒,便要開始引經據典,長篇大論,但叔孫通卻笑道:“樂正子,且打住。既然汝等認為孔子贊秦穆公之事是我編造的,那我先問你,另一件事是真是假?”
“我聽聞,孔子周遊列國,被圍困在陳國與蔡國之間,整整十日沒有飯吃,有時連菽湯藿羹也喝不上,真是餓極了。這時,子路不知從何處得來一隻煮熟的小彘,孔子不問肉的來路,拿起來就吃;子路又搶了别人的衣服來換了酒,孔子也不問酒的來路,端起來就喝。”
“可是,等到魯哀公迎接他時,孔子卻顯出正人君子的風度,席不端不坐,割不正弗食。子路便問:‘夫子為啥現在與在陳、蔡受困時不一樣了?’孔子答道:‘以前我那樣做是為了偷生,今天我這樣做是為了講義!’”
“敢問樂正子,此事又是真是假?”
樂正禮更氣:“此乃墨者污蔑先賢之言,是為了诽謗吾等儒者饑時,則不辭妄取以活身,飽時,則僞行以自飾。你師承孔鲋,焉能不知?”
“此事雖也是假的,但卻與吾等如今的處境何其相似啊。”
叔孫通一改之前阿谀秦王時的笑容,忽然嚴肅地說道:“秦素來不喜儒生,商鞅還曾焚詩書,說什麼一人學詩書得到獎賞,則萬人效仿,國恒弱。将儒者推崇的禮樂、詩書、孝悌、修善、誠信、貞廉、仁義、非兵、羞戰貶斥為六虱,認為國家必須去除六虱才能強大!”
“今日秦王雖征辟汝等為博士,不過是作為花瓶擺設,實則依然以商鞅之法治國,汝等看到周圍官員、将軍看儒生的眼神否?皆鄙夷也!”
樂正禮和漆雕染何嘗沒有這種感覺,便停下痛罵,先聽聽叔孫通的想法。
“孔子言,南蠻北狄交侵,中國不絕如縷,眼下,亦是儒者不絕如縷之時!生死皆系秦王一念之間,秦王喜,則儒者詩書活,秦王惡,則孔子之道絕!”
“我夫子不欲投秦,已經觸怒秦王!今日之事,危于孔子困乎陳蔡之間!我為了打消秦王之怒,為了救下孔氏之儒乃至于魯地、天下之儒,才不得已谀秦。我沒記錯的話,二位在楚國、魏國尚存時,也沒少痛罵秦乃棄禮樂而上首功之國吧,還說秦王殘暴,真桀纣再世也。如今卻跟在秦王身後亦步亦趨,為其唱和大韶之樂,将其與古之聖王堯舜相提并論,與我有何區别?”
樂正禮吹胡子瞪眼:“你這孺子,竟将吾等與你相提并論!”
叔孫通大笑:“有何不同?你我偷生于一時,不過是迫于形勢,是為了能跻身秦王朝堂之上,潛移默化,讓秦摒棄成見,重用儒者博士,光大儒學做準備。”
“我聽說,南方之墨不知變通,一味堅持非攻兼愛,已亡矣。反倒是秦墨助秦滅楚,将得大用。故當今之世,能變者生,固守者死,此所謂與時變化也!二君,難道不是如此麼?”
這話雖然聽上去有些不對味,但二人不得不承認,叔孫通說的有道理,但終究還是不能容忍叔孫通這種行為,歎道:“吾等再怎樣,也不至于編造篡改孔子之言,汝行不合古義,雖然不至于讓人鳴鼓而攻之,但道不同,不相為謀!”
言罷,兩人推開門,拂袖而去。
叔孫通站在原地大搖其頭:“真鄙儒也,能偷生,卻食古不知時變,這般做派,遲早也會被秦王嫌惡。儒生多是彼輩人物,又多門派之争,不能同舟共濟,今後恐怕真的要在秦國朝野,淪為邊角了,我輩中人,真是恰逢季世,長夜漫漫啊……”
他在這仰天而歎,卻不防,門外響起了一陣拊掌聲。
黑夫一邊鼓掌一邊走了進來,對叔孫通笑道:“先生看似面谀大王,原來有如此深意,是想讓儒家栖身朝堂,繼孔子之絕學,以便今後發揚光大啊,年紀輕輕便有此志,真是讓我另眼相看!”
……
夜間回住所的路上,叔孫通有些惴惴不安。
自己因為知道樂正禮二人脾性,才敢對他們說那些話,卻不曾想,竟被一個秦吏給聽了去……
這些事傳出去,倒也不會惹來殺身之禍,隻是這樣一來,他叔孫通到了鹹陽以後,就不好再裝糊塗了。
而且自己的心境讓人知曉,終歸不太舒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