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第5頁)

  民離散而相失兮,方仲春而東遷。

  去故鄉而就遠兮,遵江夏以流亡……

  這是屈原的《哀郢》之賦,一甲子前,楚國被迫東遷,當地郢都楚人就是抱着這種心态,踏上了流亡之路。

  秦王政二十五年秋八月,相同的地方,南郡江陵,也有數百戶百姓抱着相同的想法。

  兩三千男男女女站在碼頭上,滿臉哀愁,他們不斷回首看着江陵,看着南郡,最後卻無可奈何地被兵卒逼迫,登上了狹長的船隻,擠在船倉裡默默無言。

  “吾等到底要被遷往何處?”

  有個中年贅婿攬着自己的妻、子,問旁邊的後生道。

  後生模樣精瘦,十七八歲年紀,他擡起眼:“據說是去江南地,去一個叫南昌的新縣。”

  在閑聊中,中年贅婿知道了後生名叫“興”,本是楚人,數年前被同鄉所騙,跟着他們加入了一個秦人組織的盜墓團夥,在安陸縣發穴挖冢,卻被一個叫黑夫的亭長給逮住,人贓俱獲……

  他的同夥們被重罰,但興當時才14歲,身高也不夠處刑,于是依照秦律,他被法官喜判定是“受人教唆,且身高未盈六尺,當輕罰,罰其入隐官勞役”。

  于是興就開始了在南郡各隐官輾轉的生活,隐官相較于刑徒是輕罰,但裡面的活卻不輕松,加上興是楚人,飽受欺淩。

  而他的前程,也看不到什麼希望,成年後,想要得到賜地是困難的,頂多做雇農,甚至去給人當贅婿。

  于是在南郡守騰奉秦王命,征召隐官、刑徒、隸臣妾、贅婿、商賈等遷至南昌時,興便主動表示願意加入這支移民隊伍。

  移民,是秦國的老傳統了,早在秦惠王時期,便以公子樗裡疾為右更,使之為将,攻伐魏國曲沃,占領當地後,盡出其人,取其城,地入秦。

  當時秦剛剛東出,不信任那些“不樂為秦人”的三晉百姓,為了徹底占領新地區,常常驅逐原來的居民,遷入本國的人口。至于移民,主要由平民和罪犯組成,魏獻安邑,秦出其人,募徙河東賜爵,赦罪人遷之。

  這次的移民,也是有類似的福利。

  “官府說,雇農去了南昌能獲得土地,隸臣去了可以獲得自由,我本就是居住在江南的楚人,這次應募,也算是回鄉了。”

  興安慰滿臉愁容的贅婿大叔道:“贅婿也能變成普通民衆,重新立戶籍!”

  但贅婿一家和其他人卻沒有半點高興的意思,他們甯可在南郡湊合過,也不願意到一片未知的土地上去開荒。

  同船的人開始向興提出各種問題,比如去南昌路程多遠,那裡氣候如何,野獸多不多,有沒有現成的屋子。

  興張了張嘴,也答不上來,他是鄂地沙羨人,沒去過江西。

  移民們更加失望,這時候,長江上風浪漸漸大了起來,船隻動搖西晃,波浪打在船體上的聲音,孩子的哭聲,嘶啞的咳嗽,響作一團,到了夜間,更有人暈船嘔吐,船倉裡的味道極其難聞……

  他們的颠簸一直到船隻進入彭蠡澤,才稍好了一些,看着眼前廣袤的湖泊,來自南郡的人們仿佛回到了雲夢澤畔,心情開始漸漸變好。

  但在九江停泊時,同船一人在水面清洗被污物弄髒的衣裳時,被一條丈餘長的大鼍(tuó)拖入水中,伴随着她漸漸遠去的慘呼,湖泊内染紅了一片……

  移民們的心情再度低沉,旅途疲憊沖淡了他們僅剩的一點新鮮和期待,就這麼默默無言地到了敷淺原登岸,再也不關心彭蠡澤的壯麗,也無視廬山的奇秀,他們隻關心到了地方後,自己能不能得到官府承諾的土地,是否要在一片草澤中開辟荒地,夜晚在窩棚裡瑟瑟發抖聽着外面野獸的咆哮。

  越是往南走,他們越失望,比起南郡來,贛水下遊實在是太過偏僻荒蠻了,甚至會連走十裡見不到一個人影,而偶爾遇到人了,也是不通夏言的揚越人,紋身斷發,站在水邊,用晦暗不明的眼睛看着移民。

  “吾等今後,恐怕就要和蛇蠍共處,與蠻越共生了。”走在興旁邊的贅婿有些絕望,他甯可孩子世世代代做贅婿,也不情願來到這樣的地方。

  然而,當他們穿過一片樟樹林,來到贛水之濱時,卻紛紛睜大了眼睛!

  本以為,仍是草莽叢林的贛水東岸,卻有一座嶄新的城邑憑空出現!

  它規模不算大,隻有四裡見方,四面夯得厚實的牆垣方方正正。城内情形衆人不得而知,但城外除了嚴嚴實實的道路外,還有一排排營壘屋舍,這是先前築城的兵卒、隸臣們住過的,現已騰空出來,等待新主人的進入。

  而那些披甲帶戈,十人一列,在水邊巡視的秦軍士卒,又給了移民們一種久違的安全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