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兒時在邯鄲唯一的朋友燕太子丹入鹹陽為質子時,得知他要掃滅六國的大志時,在恐懼憤怒間脫口而出的罵言?
還是母後臨終前,帶着對他囊撲殺死兩個同母弟的恨意,說出的那聲:“趙政,你個天殺的!”
今夜,那些死去的鬼魂又回來了,呂不韋、母後、嫪毐、燕太子丹、樊於期、成蹻、昌平他們滿臉是血,飛舞在半空,一聲聲地喊着“趙政,趙政”,糾纏不已。
秦王政卻沒絲毫的害怕,這些辜負他背叛他的人,不值得恐懼。
他是天子,把持太阿,揮劍決浮雲,諸侯盡西來!
眼下,隻需要輕輕一揮袖,亡靈們便魂飛魄散!
少頃,秦王龍目微張,呼吸平靜,定定地看着富麗堂皇的宮室頂部。
不用向左右看,他也知道,碩大的榻上,除自己外,空無一人。
秦王有很多女人,韓女、趙女、楚女、魏女、燕女、齊女,甚至還有異域來的胡姬,越姬。其數量成百?上千?近萬?他自己也數不清楚,但都隻是臨幸了事,除了已經死去的胡七子外,他對嫔妃們,既沒有真情實意,也從不留在任何一女的床帏過夜。
她們,隻是為他誕下子嗣的工具,什麼兩情相悅,他從不相信,母後在三個男人間的長袖善舞給他留下了深刻印象,至今難以磨滅。
這種對女人,或者說對任何人深深的不信任感,甚至促使他令人築天橋将鹹陽宮的許多宮殿連起來。并命令所有的宮殿,無論自己來或者不來,每天都是古樂聲鳴,所以除了日夜不離君側的中車府令趙高外,根本無人知曉,秦王到底會在哪個宮殿留宿。
但秦王有一個習慣,卻是人盡皆知的,那就是他每天雞鳴便起,在宮人侍候下穿戴整齊,一邊看着一早新送來的奏疏,一邊匆匆吃過朝食後,便讓人将少宗伯召來。
這時候,天才蒙蒙亮。
少宗伯又稱“小宗伯”,是大宗伯的副官,管理宗室祭祀的官員,掌宗廟昭穆之禮。不過少宗伯一點不年少,反而是個垂垂老朽,拄着鸠杖,在空闊的宮室裡走得顫顫巍巍。
他亦是王室公族,據說與秦王政的祖父秦孝文王同輩,所以秦王一直對他敬重有加。
也隻有他,得了秦王允許,不稱“大王、陛下”而呼之為“秦王政!”
而且是每天早起,都要喊一遍!
“秦王政,你忘了秦國曆代先君一統天下的大願了麼!?”每天這個時候,隔着十餘步,少宗伯嘶啞的聲音,都會傳到秦王耳中。
仿若許多年前,夫差令人立于門前,每逢他出入,便高喊:“夫差!爾而忘句踐殺汝父乎?”一般。
秦王這時候亦會肅然作揖回答。
“政,一日也不敢忘!”
但今天,少宗伯卻沒有像以往那樣,拄着鸠杖高呼,隻是一言不發地走到秦王面前,朝他行了極重的稽首之禮。
“齊王已于上月入朝,至此,六國已滅,大王終于實現了秦國曆代先君一統天下的大願,老臣的職責,也盡到頭了……”
他擡起頭時,已是老淚縱橫:“穆公、獻公、孝公、惠文王、武王、昭襄王、孝文王、莊襄王,若見到今日之景,定能心生寬慰!”
是啊,秦王心中也長舒了一口氣,繼六代餘烈,奮武十餘年,終于掃平六國,天下歸一,他的大志,終于實現了!
但這就是盡頭了麼?秦王以為還不夠,六王相繼入朝,或被殺,或被遷,但他始終無法感到身為勝利者的享受。
尤其是自己“王”的名号,已經略顯小器了。
秦王是個喜歡推翻傳統的人,于是他便對少宗伯道:“寡人昔日曾與少宗伯談及墨家、名家的名實之辯。少宗伯對我說,名家墨者均落入名實的詭辯裡去了,歸根結底,名者,實之賓也,大實必以大名配之,方能名正言順,可是如此?”
少宗伯稱是,秦王繼續道:“春秋以來,諸侯混戰,卿大夫僭越奪位,故奇辭起,名實亂,如今天下歸一,亦當重正名實,而正名之舉,當由寡人始!”
言罷,秦王看向已入内待召的郎官、近臣:“趙高何在?為寡人草诏!”
中車府令趙高可是文武全才,不僅駕得一手好馬車,書法也堪稱一絕。他立刻上前,在案上攤開帛書,将筆蘸滿天下間最好的墨,按照秦王的口谕,用天下前三甲的書法小篆,寫下诏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