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臣等昧死上尊号,王為泰皇。命為‘制’,令為‘诏’,天子自稱曰‘朕’。”
裡面還附錄了一份博士們撰寫的奏,疏詳細說明了此種觀點。
“天地者,太一之所生也。故而三皇之中,泰(太)皇最貴。”
閱畢後,秦王政手指輕輕敲打着案幾,暗道:“制、诏,以及天子稱朕倒是不錯,不過這帝号為泰皇……”
他濃須下露出了一絲看透一切的笑,意味深長地說道:“右丞相和廷尉,都是楚地人啊……”
所謂太一,亦可稱之為“東皇太一”,乃是楚人崇拜的至高天神。三皇之中,泰皇最貴,這最初楚地儒生、士人的看法,近百年來,也漸漸流至中原,得到了普遍承認。
但秦王政卻偏不喜歡!更不會在自己的功業裡,添加絲毫有楚地色彩的東西。
“隗狀、王绾、馮去疾也就罷了,李斯素來精明,此番為何如此糊塗……”
秦王不客氣地将這份奏疏扔到一旁,繼續翻閱博士們的建言。
博士多為儒生,儒生又分為許多派别。楚地儒生以為泰皇最貴,齊魯儒生卻與他們唱了反調,認為泰皇并非太一,實乃人皇,不如天皇尊貴。另一批人則以為,秦王終歸是地上的君主,而非天神,故稱地皇為妥。
但這兩個尊号,都被秦王一一否決了。
至于議郎的奏疏,就更不入流了,什麼玄帝、白帝、高帝不一而足,秦王都不滿意。
在秦王和世人觀念裡,認為皇高于帝,帝高于王,愈古則愈尊,他連三皇之号都不滿意,又豈會滿足于帝呢?
話又說回來,究竟怎樣的尊号才能與自己興義兵,誅殘賊,平定天下,海内為郡縣,法令由一統,自上古以來未嘗有,五帝所不及的大功業相匹配,難道秦王自己心裡就沒有底麼?
那個答案,早已在他心中浮現,隻是想看看,群臣所上尊号都會是些什麼,能否領會自己的用心……
但一堆上書看下來,都是無趣至極,群臣雖然各抒己見,但無一能貼近秦王心意者。
直到侍郎将寫有“議郎黑夫”的奏疏拆封遞上來,秦王政這才眼前一亮。
“臣粗鄙,出身邊郡黔首,不通文墨,亦不曉典籍,然嘗聞柱下史蒼言三皇、五帝之事,故冒死進言。”
秦王對黑夫背景是有所了解的,故意将此子安排到議郎的職位上,也有他的用意。的确,若無張蒼與之講述,黑夫若能知三皇五帝,那就真是怪事了。
卻見黑夫繼續寫道:“或言三皇既是開辟之初,君臣之始,然其火燧巢居,以石木為兵,實蒙昧不明;又言五帝地方千裡,然其外侯服夷服諸侯或朝或否,天子不能制,名為天下共主,實則小國寡民。”
“而今陛下繼位,奮六世之餘烈,振長策而禦宇内,吞二周而亡諸侯,履至尊而制六合,虎視雄哉,威振四海!”
“故臣以為,陛下已功蓋三皇,德超五帝,不論皇、帝,皆不能涵蓋陛下功業,三皇五帝相加,或可……”
寫到這裡,那個秦王心中早有定數的尊号,已呼之欲出了!
然而,黑夫竟就此打住,戛然而止了,反而是倒起了苦水。
“臣自知不學無術,故近日在禦史府藏室翻閱典籍,然搜腸刮肚,仍難覓合适尊号,故不敢妄議,謹拜表以聞于陛下。”
曉是如此,這卻是秦王政今夜見過最滿意的一份奏疏,他不由微微點頭:“不曾想,與朕最相合者,竟是一個小小議郎!”
三皇五帝相加,自然是“皇帝”!
這便是秦王政已想定的尊号,但身為上位者,看着群臣為自己的尊号奔忙争議,是一件有趣的事,到最後再統統将其推翻,給出一個讓他們瞠目結舌,震驚後又交口稱贊的答案。
韓非在書中寫的好啊,君主的原則,在于不能被臣下看透。想做某件事,沒有掌握全部情況,就把自己的想法表露出來,這樣做的話,不但沒有好處,反而一定會受害。
所以,放出一點點信息,然後就讓群臣猜吧,猜測君上心中所想。
也讓他們争吧,诏書一下,所有人都不敢沉默,隻能出聲,在争議中,一些平日裡所隐藏的心思和政見,便袒露無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