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斯隻是一個可以助他成帝王業的大才,用起來稱心順意,但韓非寫下的那些話,卻是可以當作為君之道來奉行的。
秦始皇記得自己初見《五蠹》《孤憤》時,驚為天人,直呼:“嗟乎,寡人得見此人與之遊,死不得恨矣!”
可惜啊,事情并不總如人預想的那樣。
秦始皇将雜念驅散,看着眼前堆積起來的奏疏,除了李斯外,隗狀、王绾、馮去疾以及九卿,還有内史葉騰,都連夜将奏疏寫好遞了進來,雖然比起李斯來,文采差了許多,但至少都沒有保持沉默。
其中或如王绾和宗正一般,堅持認為封建好,或如馮去疾一般,與李斯持相似看法。
也就隗狀這位老丞相敢說模棱兩可的廢話,因為他清楚,皇帝留他任相,要的不是他的才幹,而是占着那個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位置,遲遲不交給後面的人。
相位,在皇帝眼中,不過是一塊肉骨頭,用來引誘獵犬在狩獵中拼命表現。
這場封建、郡縣之議,秦始皇早就有抉擇,放任廷議辯論,坐看王绾、李斯角力,不過是想看看,群臣都持怎樣的看法。
若是人人心向封建,那就危險了……
不過情況和他預想的差不多,儒生博士來自山東,讀書将腦子讀傻了,固守着孔子心向往之的那套周公之政,食古不化。
而朝廷諸臣裡,文臣有文臣的站隊,武将有武将的私心,巴不得大封諸子為王,那樣他們或許可以恢複已停止的實封,裂土為君侯。
所有人都在提出自己意見的同時,猜測皇帝的心思,李斯也不例外。
閱畢所以奏疏後,秦始皇擡起頭,揉了揉熬夜辦公後酸痛的脖頸,讓侍從替自己披上禦寒的狐裘,又問谒者道:
“今夜誰輪值?”
……
郎衛執勤,必須整夜睜着眼,随叫随到,若瞌睡,必受嚴懲,所以受到傳喚後,黑夫很快就随着谒者入内了。
章台宮外早已萬籁俱靜,但這内廷禁中,寂靜中卻顯露出幾分忙碌,黑夫看到谒者抱着竹卷進進出出,大概是各郡縣送來的奏疏吧。
黑夫當郎衛才數日,卻也聽說了,皇帝的習慣是一天的政務辦不完,就不休息。眼下時辰已過人定(23點到1點),尋常黔首早就做了好幾個夢,誰能想到,他們的皇帝陛下還在案牍前勞形。
“秦始皇之所以不長命,怕不就是過勞死吧?”
如此想着,他也步入了内廷深處,值殿的内侍看見黑夫被帶來,以貓兒般柔軟的動作,輕輕卷起了帷幕珠簾,讓他彎腰進去。
一股淡淡的香味,從獸爐中噴射而出,彌漫在寝宮裡,大概是醒腦的焚香。
又途經一道木制屏風,黑夫才看清,已經卸下冠冕的皇帝,穿着一身玄色的常服,端坐案後,翻閱簡牍,兩名宮女遠遠地伺候在禦案之側,使得碩大的廳堂,顯得異常空闊。
谒者把黑夫一直引到禦前,低聲道:“陛下,中郎戶将黑夫宣到!”
“下臣黑夫,拜見陛下!”
黑夫下拜,這時皇帝又看完了一卷簡牍,俯身禦案上,吮毫書墨,寫劃着什麼,他沒有擡起頭來,隻是微微地動一動颔首,表示“知道了”,又輕輕一揮手,讓黑夫免禮。
秦始皇工作時顯得極其認真,或皺眉,或點頭,以至在很長的一段時間中,忘記了黑夫在他身邊的存在。
皇帝無話,黑夫也隻能眼觀鼻鼻觀心地站立,大氣不敢出,他感覺,秦始皇應該是個很讨厭被打斷工作進程的人……
直到又閱盡三卷竹簡,寫完批示,手邊沒了工作,皇帝才擡起頭,說道:
“先前令群臣議尊号,黑夫所上奏疏頗合朕意,才知道你這出身黔首的軍吏,竟也有幾分刀筆功夫,今日群臣言封建、郡縣之議,你又有何看法?”
“陛下。”
黑夫連忙道:“下臣已不是議郎,而是戶令,隻管宿衛禁中,不敢議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