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便如此,秦始皇也沒忘記他們,在遷徙令中,便有項梁的名字。
再強的地頭蛇也怕離窩,項氏若被連根拔起,離開了熟悉的江淮,恐怕會元氣大傷。
好在項梁耍了一個小心思,他買通了下相的戶吏,與弟弟項纏(項伯)分家,因為泗水郡文書上說的是“項梁遷之”,于是項氏便一分為二,項梁攜家眷入關中,項纏和項聲則帶着徒附留守下相。
按理說,他兄長之子項籍也要一起遷徙,但項梁知道項籍的性情,年紀雖才十三,卻天生神力,脾氣暴躁,是一言不合就當街殺人的主,加上他極度仇視秦人,帶來關中,容易鬧出事非。于是便在戶吏登門統計籍貫,書寫驗傳時,讓另一個侄兒項莊冒充項籍,帶來關中。
項莊比項籍略小,卻沉默寡言,腰間挂着一柄未開鋒的劍,看着車側的栎陽街景出神。
入關的十二萬戶遷虜,一部分繼續遷往隴西、上郡、北地、巴蜀實邊,剩下的一半去鹹陽以南的五苑開荒種地,其餘則被分散安置在内史各縣。
項氏和不少楚國豪貴,便落戶于栎陽,他們九月底才到,剛安頓下來,今天是項梁第一次帶項莊出門。
馬車上,一陣風吹來,縱然穿上了冬衣,少年依然打了個哆嗦,也不叫冷,隻是皺着眉,暗想十月初一就冷成這樣,再過兩月還了得?
他懷念溫暖的東楚,懷念泗水邊的下相,夏天溫潤的河水中,整個家族的男孩在水裡嬉笑打鬧,女孩則舉着蓮葉當傘,坐在舟上看着他們笑,原野上放眼望去滿是繁花朵朵。入秋也不錯,從淮南運來的柑橘酸甜清爽,吃到肚子撐不下為止……
項莊不喜歡北方,不喜歡關中,也不理解街上的秦人為何如此高興,或手擒雞鴨、拎着狗腿、鮮魚,出入于市肆,滿臉堆笑地相互道賀,行禮的方式奇醜無比,裡闾中還有人站在木墩上,給家門更換桃符,就像是過年一樣。
“秦地十月初一過年。”
親自駕車的項梁解釋道:“今日便是正旦。”
項莊睜大了眼睛,感覺不可理喻。
年怎麼能十月就過?
這也是項梁挑今天出門的緣故,和秦地許多地方一樣,整個栎陽都沉浸在節慶的氣氛裡,官府休沐,平日裡死死盯着山東移民一舉一動的小吏也松懈,回家吃黍臛去了。
這種氣氛下,項梁正好去拜訪故人,以拜年為名,打聽一些消息……
栎陽雖隻是一個縣,城池卻不小,因為這曾是秦國故都,秦獻公為了與魏國争雄,特地将都城從雍城遷至此處,秦孝公時才遷往鹹陽。栎陽遂冷清下來,但随着十多年前,鄭國渠開工,途徑栎陽北部,栎陽的土地多得灌溉,遂成渭北糧倉,近年來越發繁榮。
項梁也是走了不少關系,才讓自家的遷徙之處既不是巴蜀那種偏僻邊郡,也不是秦始皇眼皮底下的鹹陽。
用他自己的話說,便是:“天下安定,則客居栎陽,教訓子侄,使勿忘國仇家恨;天下有變,則可遁身東返……”
胸懷異心,項梁便需要一個靈通的消息渠道。
從城西一直走到城東,馬車停下,項梁下了車,讓身後跟着的仆役将贽禮交給自己。
贽禮是山東貴族相見的禮物,尤其是地位低的人拜訪地位高者,進見之時,必有贽禮,眼下項梁拿在手裡的,便是一隻風幹的綠頭野鴨,楚地稱之為青首,中原則叫作“骛”。
項莊在楚國滅亡前,也沒少跟家中人去參加宴飲,也記得一些飲宴規矩,便輕聲道:“叔父,吾家過去拜訪别人,不都是持羔麼?”
項梁苦笑:“孤執皮帛,卿執羔,大夫執雁,士執雉,庶人執骛,工商執雞。吾家如今已不是上柱國,也不是上執圭了,隻是普通的黔首!”
“黔首……”項莊垂下頭,在下相時,他堂兄項籍每每念到這個詞,都會大發雷霆,說這是奴隸的意思。
當時他還感觸不深,入關中後,才明白這其中的屈辱意味。
叔父教他們背過《離騷》,項氏也是芈姓子孫,帝高陽之苗裔,身上流淌着祝融血脈,在楚國時是人人都得敬重的世卿,入秦後,卻隻是區區黔首……
他們的社會地位,甚至不如那些身無冠帶,在地裡刨食的普通秦人農夫!
項梁隻沒告訴項莊,這風幹的青首腹中,還藏了整整一斤黃金!
拜訪的尊者家在一個裡闾中,裡監門看到他們楚服裝束,立刻警惕起來,吆喝着叔侄二人出示驗傳,說明來這的緣由,并在木牍上登記,才放他們入内。
據說在秦國,每個裡闾都如此嚴格,但項梁卻以為不然,秦人正沉醉在一統天下的勝利中,享受着從六國掠奪的财物,已經日益松懈了,過去無隙可乘的地方,而今卻能插進一根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