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蒼道:“陳平可知,當年商鞅曾觐見秦孝公三次?”
陳平道:“略有耳聞。”
張蒼颔首:“商鞅第一次說之以堯舜禹的帝道,第二次說之以商湯周武之王道,皆語事良久,孝公卻聽了幾句就開始打瞌睡,沒将他所說的話聽進去。直到第三次,商鞅開始講述讓秦驟然富強的強國霸道,秦孝公聽着聽着,竟慢慢往前坐到了商鞅的席上,相談數日不厭!”
陳平略有所悟,沉吟後低聲道:“内兄的意思是,今上聽人說黃老之術,就像是秦孝公聽商鞅講帝道、王道治國一樣,聽不進去?”
“然也。”
黑夫無奈地說道:“陳生有所不知,朝堂之上,有七十多位博士,雖然儒生居多,但也有些名滿天下的黃老之徒。”
“比如号稱東園公的唐秉、号稱夏黃公的崔廣、号稱绮裡季的吳實、号稱甪(lù)裡先生的周術。你的想法,他們已向陛下進言過,就在去年,這四位長者曾用清靜無為,休養生息的黃老之術遊說陛下,但陛下認為這是迂腐法古之言,與秦律原則相悖,遂不聽……”
于是,黃老之言不被秦始皇看重,四老也與儒生一樣,成了朝廷上的擺設。
張蒼笑道:“休說四老,右庶長曾勸陛下,驟然廢六國文字,恐地方小吏、百姓不能及時學會秦字,有所不便,請改為五年,稱之為五年計劃。但陛下卻嫌五年太長,這才定了三年,若非右庶長進谏,恐怕各郡縣一年内便要完成此事!”
陳平恍然大悟,黑夫則陷入了思索。
他看似仕途得意,又将抱得心儀的美人歸,但黑夫心裡清楚,皇帝對他信任歸信任,可建言卻挑着聽。這半年多來,除了第一次議尊号外,其餘拐彎抹角希望皇帝緩政的奏疏,大多被秦始皇否決了。
始皇帝眼光很高,但行政也急躁,他有點像一個正在興頭上的經營遊戲玩家,隻站在自己的角度,眼睛永遠看着前方,看到的是他開創的大時代,四海翻騰雲水怒,五洲震蕩風雷激,好不壯麗!
卻忽略了腳下的庶民黔首的喜怒哀樂。
那些反對的意見,在皇帝眼中,也隻是嗡嗡叫,幾聲凄厲,幾聲抽泣。至于六國餘孽,呵,更是螞蟻緣槐誇大國,蚍蜉撼樹談何易……
再用同一首詩描繪皇帝的心态,那就是……
多少事,從來急;
天地轉,光陰迫。
一萬年太久,隻争朝夕!
第0357章
家門閥閱
秦始皇力圖在最短的時間内讓天下從文化、制度上達成一統,但這可是比武統更困難的事,恐要如老子所言,治大國如烹小鮮,慢火細烹才行。
前路漫漫,戰車疾馳,掌舵者沒有絲毫減速之意,車上的人卻很想緩緩。
除黑夫之外,群臣,公子扶蘇、倡優、墨者、黃老,甚至是儒家,都用不同方式進谏過,但都沒大用。想讓皇帝刹車減速是不可能的,好在黑夫知道,這一路上雖然颠簸,但好歹沒有車毀人亡的危險,那道令生靈再度陷入塗炭的萬丈深淵,尚在十年後。
一切矛盾在今日埋下,祖龍死後再來一場大爆發。
“還有時間……”讓下人帶陳平去客房休憩後,黑夫負手立于廊下,看着外面的風雪如是想道。
乘時代大潮而起的他,已在體制内走的太遠,早非道旁看熱鬧的行人,更無法坐視此車所系的三千萬生靈蹈火而無動于衷。所以,在那之前,試試看能否用後世的東西加固馬車,讓它适應這速度,或者趕在萬丈深淵前,強行勒馬……
“十年啊,在那之前,我能否摸到牢牢把持在陛下手中,不容他人插手的六辔缰繩呢?”
盡力而為吧,如若不能逆天改命……
再另做打算!
那是未來的事,現在的黑夫,隻是一介“新貴”,距離權力中樞看似不遠,實則遙不可及。
他還得先籌劃自己的婚禮,招待賓客,準備親迎的隊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