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已經看出來了,秦的權力,極于秦始皇一人,而秦國賴以強大的政策律令,在山東六國的土壤上水土不服,難以紮根,隻要殺死秦始皇,山東必亂!
張良滄海君處避難,同時也在暗訪勇士,如今已尋到了合适人選,像俠累結交聶政一般結交他,如今,隻需要等待秦始皇東巡……
他化妝成商賈的目的,就是熟悉各地道路交通,尋找合适的地點!
時間緊迫,張良也立刻指出了高漸離的目的:“高兄不隐匿姓名,好好藏身于市肆,卻忽然恢複容貌衣冠,還以擊築聞名宋子,是心生死志了麼?”
秦始皇深恨太子丹、荊轲,一天下,稱皇帝後,下令天下通緝太子丹門客,高漸離作為太子丹座上賓,又是荊轲好友,自然在通緝之列,他的人頭值黃金五百斤!若能活捉,則可得千斤!
但秦政在燕趙之地沒有根基,無法做到像秦地那樣嚴密細緻的管控,若高漸離一直以庸保形象藏身,秦吏是沒法找到他的。
如今卻不一樣,官府遲早會注意到他,派令史來調查。
“子房還是同過去一樣聰慧啊……什麼都瞞不住你。”高漸離搖頭,道出了自己的苦處:
“我藏不下去了!”
他曾是聞名燕趙的樂師,用一雙靈巧的手,演奏動聽的曲目,樂器就像是他生命中的女人,築是有些兇的正妻,琴瑟是溫柔的小妾,笙箫是偶爾親近的外婦……
但他失去了一切,身份、姓名、優渥的生活、他人的贊賞崇敬,作為庸保,終日做着沉重的體力活,這都可以忍,但當有一天,他發現,自己長滿老繭的手,已經對築弦有些陌生時,他便再也無法忍耐了!
高漸離的手撫過築弦,露出了溫和笑容:“我想擊築,我想彈琴,我想再奏一曲韶樂,引吭高歌,即便就這樣死去,也好過庸庸碌碌,像行屍走肉一般活着。”
“何必如此……”張良慨歎,卻也能理解。
他建議道:“秦吏恐怕過不了多久就要來索拿高兄了,或明日,或後天。高兄,今夜就藏身在我拉貨物的牛車上,離開宋子縣罷!我可以送你去海濱,讓你乘船出海,去箕子朝鮮,去滄海君處,高兄便能終日奏曲……”
“奏什麼曲,亡國之曲焉?”
高漸離苦笑:“我不想去首陽山上,做伯夷叔齊……而子房想要效俠累聶政之事刺秦,我以為不易成功,而且太慢了。”
“子房應當知道,秦王去年下令,六國故地,必一度量衡、錢币,車同軌,書同文字,一起都要同秦地一樣。”
“燕國的下一代士人,将不會再寫傳承了八百年燕字,也将再看不懂曆代流傳下來的典籍史冊。”
他擡起頭時,眼中已滿是淚水:“趙政懷貪鄙之心,虜使其民,他不止是要踐踏召公的社稷,還要毀掉燕國的根基,打斷燕人的脊梁骨!如此下去,不肖二十年,這世上,便再無燕人!”
“故我不能再等了,荊轲已逝,太子丹已死,但高漸離,還在!我要讓燕國,讓天下人知道,燕國,還有人有着铮铮鐵骨,百折不斷!”
“你是想故意引誘秦吏來捉拿。”張良立刻猜到了高漸離的真正目的。
“你想讓秦吏将你帶到秦王面前,你想效仿專諸、要離之事,近身刺秦!?”
高漸離颔首:“趙政狂妄自大,自以為是天下之主,他賞金千斤,要秦吏活捉我,恐是想将我當做一件炫耀功績的物件,擺在鹹陽宮裡!”
“隻要到了那,便有辦法!”
“他會防備你。”張良不以為然:“你恐怕連見他一面都難。”
高漸離卻有自信:“秦地亦喜築音,世人,沒有誰聽到我的奏樂,會無動于衷。更沒有誰聽過一遍後,不想聽第二遍!隻要我被帶去鹹陽,就一定有機可乘!”
張良知道高漸離決心已定,隻能歎息:“高兄以己為餌,視死如歸,這份勇氣,勝過張良遠矣……”
高漸離拱手:“子房大才,當留有用之身,我卻除了擊築奏樂,便一無是處,所欲治世,尚可娛情,值此季世,無所用也。”
張良默然良久,過了好一會,才端起案幾上的盞。
“良隻能以水代酒,敬高兄!”
他重重作揖:“良是個惜身之人,明日便要速離宋子,不能親自為高兄送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