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卒們這下總算相信了,感動得熱淚盈眶,因為他們的确是掙紮在死亡線上的群體。雖然受傷,但未得爵,事後想想,還不如戰死算了。回到家鄉後也失去了力田的能力,因為傷殘,更沒有誰願意将女兒嫁過來。
“就像一株樹,突然一天砍光了枝葉,縱然不死,也隻能苟活。”
一個老卒激動地拍打着光秃秃的左腳說,他是二十年前,六國攻函谷關時,去服役禦敵受的傷,被飛速滾動的戰車長毂攪斷了一條腿,卻奇迹般地活了下來。
但回來以後,他卻常常被人當做因為逃跑而被施以刖刑的奴隸,受盡了委屈……
直到今日,他才覺得,當年的受傷殘疾,似乎還有一點價值。
黑夫認真聽完每個老人的故事,拍着他們幹枯的手道:“老丈安心,敬老院保吃、保穿、保醫、保住、保葬,五保齊全,直到汝等善終!”
他一直覺得,對于士兵,不可以将他們當立功的墊腳的累累白骨,更不是任由差遣,死了也無所謂的騾馬,而是一群活生生的人,既然要慫恿他們的去作戰,就得做好善後工作。
黑夫還給三百良家子,乃至于奉命來壘牆修屋的郡兵戍卒宣揚大秦的政策:
“《為吏之道》有言,身為秦吏,當除害興利,慈愛萬姓,無罪毋罪。孤寡窮困者,老弱獨傳者,殘疾癃病者,減免其徭役,嚴禁悍暴惡徒欺淩之,官府照顧其衣食饑寒。普通黔首尚且如此,何況這些曾為國出過出力,導緻肢體傷殘的兵卒?”
雖然秦律有時候很殘酷,但有時候也很溫存,這些看上去很“儒家”的事情,其實也是法家提倡的——不必等到漢代,法家早學會了在自己冷酷的内心外面,包裹一層人性的皮,商鞅那種視“禮樂、詩書、修善孝悌、誠信貞廉、仁義”皆為六虱的大實話,李斯等人可不會說。
跟遊牧者相反,農耕文明,家有一老如有一寶,對季節、氣候、節令、種子、土壤、農具乃至耕作方式的掌握,年輕人遠不如他們,再加上不必時常遷徙,收獲也比較穩定,贍養父母,省吃儉用點,并非什麼難事。
于是乎,敬老、孝悌,這竟然成了法家、儒家、黃老等諸子流派都認可的普世價值觀,哪怕是喜歡劍走偏鋒的墨家,也隻希望世人“愛别人的父母如自己的父母,愛别人的兄弟如自己的兄弟”。
這便不難理解,為何後世許多朝代喜歡“以孝治天下”了,因為這就是中國農耕文化的普世價值觀,絕不會錯的東西。
順便,黑夫也宣布,以後若出現戰場上混戰死難,難以辨明,無法運回故鄉的屍首,會葬入“忠士墓園”中,這是滅楚那年,他建議李由在南郡推行的。
雙管齊下後,三百良家子,一千郡兵、戍卒便跟着黑夫,面朝鹹陽方向,大聲道:
“賴陛下之福,律令之容,秦卒斬首者有爵,傷殘者有養,戰死者有葬,吾等豈敢不奮勇殺敵,聞戰則喜?”
辦完公務後,黑夫便急匆匆回了家,郡尉以往是很勤政的一個人,今天卻掐着時間點下班,郡尉府的官吏們頓時覺得是咄咄怪事。
因為就在昨天,葉子衿告訴了黑夫一個喜訊:她這個月的經期未來,很可能在這兩個月黑夫辛勤的耕耘下,有孕了……
這可是大喜事啊!黑夫兩世為人,卻第一次有機會做父親,雖然最終結果還未确定,卻已讓他激動莫名。
黑夫這小男人的姿态被妻子看在眼中,以此戲谑他時,黑夫便正色道:“豈有做父親的,不盼望自己長子,長女,如盼甘霖的?”
說來也巧,黑夫說這句話時,北方數百裡外,匈奴大單于的長子,冒頓王子不被自己父親喜愛這件事,卻通過一場婚禮贈禮,鬧得草原上人盡皆知……
……
陳平來到賀蘭山已經好幾天了,總算等到了冒頓的喜事。婚宴當日,冒頓王子騎乘着他肩高八尺的赤色駿馬,載着身着羽服的“阏氏”回來了。
阏氏是匈奴語的音譯,因為周圍都是歡呼,譯者隻能大聲告訴陳平,這個詞也可理解為“正室妻子”。
“單于可擁有許多個阏氏,最大的稱之為颛渠阏氏。但其餘人,包括王子,隻能有一位阏氏,在阏氏死前,不得另娶正室,隻能納妾。”
陳平點了點頭,中原也差不多嘛。
在觀察匈奴與中原差異的同時,陳平也發現了許多共同點,比如說,而且匈奴人崇拜天,匈奴大單于的全稱是“撐犁孤塗單于”。
“撐犁”,匈奴語之“天”,“孤塗”意為“子”,“單于”意為“廣大”。
所以“撐犁孤塗單于”,譯成夏言,便是“偉大的天子”……
冒頓王子,便是頭曼單于的“颛渠阏氏”所生,不過她已去世好些年。聽說頭曼單于近來從遙遠的西域得到了一位美人,立為阏氏,極為寵愛,前幾年,還為冒頓添了一位弟弟……
但不管怎樣,冒頓作為頭曼的長子,備受矚目,被視為未來的繼承者,還派他來河南地最好的牧場,賀蘭山駐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