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6章(第4頁)

  王贲拍着身下的炕道:“這是吾子讓鹹陽工匠來做的,說是怕我年紀大了,舊傷複發,懼寒。”

  他笑道:“這不肖子雖被人戲稱為‘失道校尉’,在塞北丢盡了王氏的臉面,卻也孝順。”

  蒙恬、李信、黑夫,是讨伐匈奴最大的赢家,而馮劫、王離,則是輸家。王離因失道未能支援到河南地,無功而返,被秦始皇削了一級爵,對他打擊不小,如今沒有被任命新的職務,在家照顧年老體衰的王翦,打理田地産業。

  黑夫接話:“小将軍隻是運氣差了些,陛下方有事于西方,有的是再度立功的機會。”

  “我也是如此與他說的。”

  王贲道:“男兒勿要輕易氣餒,李信将軍遭逢大敗,尚能知恥後勇,立下赫赫大功,何況是他?尉郡守做郎官時,與犬子是同僚,平日裡還要多寫書信去,替我勸勸他。”

  “老子跟王離又不熟……”

  黑夫心中暗暗吐槽,但王贲代表王氏軍門對他的親近和善,又豈能聽不出?這小王将軍,和老王将軍一樣圓滑,可那小小王,怎麼就沒學到其祖、父的處事之道呢?

  王氏,秦滅六國的第一功臣,如今卻過得不好,王翦日益病重,王贲滞留齊地,王離又遭遇挫折,一時間朝中無人,雖然在軍中還有些舊部威信,但相比于蒙氏這冉冉升起的新星,真是日益式微了。

  如此一想,黑夫便不得不佩服秦始皇的手段,功高震主,一向是開國統一後的大難題,放了後世,曆代開創者基本都要殺一波功臣才能安心。但秦始皇卻隻是略施手段,王氏就如流星隕落般衰弱下去了。雖然對王翦、王贲來說,略有些不公平,但總比屠戮要好無數倍。

  總之,因為王氏局面不利,所以面對和王氏有些淵源的黑夫,王贲便表現出一副以子侄待之的姿态。

  “接下來,便是問我對齊地、臨淄印象如何,然後說一說治齊地治膠東的難處,末了拍着胸脯說,孺子别怕,本将軍罩着你罷?”黑夫暗道。

  果然,飲過燙熟的溫潤黃酒後,王贲便發問了。

  “尉郡守,入齊何見?”

  黑夫一笑:“我從薛郡入濟北,卻見泰山在左,亢父在右,車不得方軌,騎不得比行,百人守險,千人不敢過,實乃險固之塞也。在濟北時,行經午道,雖是寒冬臘月,霜雪陣陣,道上仍然東來西往,商賈繁盛絡繹不絕。沿着濟水東來,又見山林川谷美,天材之利多,鐵山煙火不絕,海濱魚蝦販至内地。總之,語其形勝,則不及關中之險阻;語其封域,則不及荊楚之曠衍。但其富足人衆,則不亞于兩地。”

  黑夫赴任前,照例從張蒼那搞了不少關于齊國的書,尤其是講山川地理的典籍文獻。原來,齊國八百年前剛受封時,人口是很少的,畢竟這裡是海濱鹽鹵之地,農業不好搞。多虧了太公望因俗而治,與東夷人相善,勸其紡織女功,極其工藝技巧,通魚鹽之利。于是遠近的夷人都來歸順他,就像錢串那樣,絡繹不絕,就像車輻那樣,聚集于此。

  于是齊國便冠帶衣履天下,海岱之間的諸侯都得仰仗齊國,紛紛斂袂朝拜。

  到了後來,齊國一度中衰,但管仲卻重新修治太公望的事業,設輕重九府,專門管理财富貨殖,于是齊桓公得以稱霸,九合諸侯,一匡天下。從那時候起,齊國的人煙繁盛,大國地位,就奠定下來了。到戰國田齊威、宣兩代時,甄于極盛,齊闵王能和秦昭王并列東西帝,差點瓜分天下,靠的就是這雄厚的國力。

  而近半個世紀來,秦和其他五國年年開戰,狗腦子都快打出來了。齊卻奉行孤立主力,閉門而守。整整五十年的和平,讓這裡成了天下最安甯富足的地區。秦滅齊又是和平統一,所以齊地的繁榮,被完整地保留了下來。

  黑夫對齊地的形勢觀察的不錯,王贲颔首道:“不錯,齊南有泰山,東有琅邪,西有清河,北有勃海,此亦可謂四塞之國也,當初若非齊王建及後勝不戰而降,欲滅齊國,恐怕還要費一番氣力。”

  黑夫記得自己四年多前入鹹陽時,正好在灞橋上見齊國君臣被俘入朝,十分凄慘,還當場撞死了一位不願受辱的忠臣。

  而那投降的齊王建,也沒好下場,秦始皇對這些投降的六國君臣絲毫不客氣,他将齊王建安置在邊遠的共地,居處在荒僻的松樹、柏樹之間,當地官吏也鄙夷齊王,不供給食物,最終活活餓死……

  至于後勝?既然全天下都已經歸秦了,這個家夥就再沒了用,被李斯将秦賄賂的金銀錢帛全搜刮一空,貶為庶民,流放到蜀郡去,再沒了音訊。

  黑夫好奇的是:“齊人憐惜齊王建麼?”

  “尉郡守聽聽就知道了。”

  王贲一拍手,有個樂官和舞姬便從外面進來了,樂官鼓琴,舞姬大聲放歌:“松耶柏耶?住建共者客耶?”

  歌詞簡單,曲子哀傷而無奈,但齊人怨恨齊王建不早點與諸侯合縱攻秦,聽信奸臣賓客之言,緻使國家滅亡的意思,卻再明顯不過。

  等樂官舞姬退下後,王贲歎道:

  “齊王建雖昏庸,但死得凄慘,齊人且恨且憐,依然懷念着故國啊。”

  黑夫深以為然,他一直覺得秦始皇這麼搞有些不妥,滅其國後,其實不必苛待其君,封個安樂公昏德公啥的,當豬一樣軟禁着,好過虐待餓死。

  雖然當地百姓也恨昏君,可事情傳回來後,難免會生出一種悲憤之情,同仇敵忾之心,楚懷王就是最好的例子。隻可惜那時候的他人微言輕,眼下六國君主差不多都死光了,而六國貴庶之怨恨未消,亡國的恥辱和悲哀依然萦繞在他們心頭,對秦的統治,自然消極配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