議論時,有個族人激動地起身道:“宗主,天室山的林澤被秦吏收歸官府,我家少了大筆财源,沒過去那般闊綽了,以後出貸糧食,再不能平鬥借,平鬥收,不索取利息!”
旁人附和道:“然,應當小鬥借出,大鬥收回,耕牛、種子也是,不能再白借!否則過不了幾年,我家就要入不敷出了!”
田角卻比了比手,讓衆人稍待,他起身道:“先祖田成子,以大鬥借糧,而以小鬥收回,此乃惠民之舉。田成子愛民如父母,則百姓歸之如流水,遂有田氏代齊之事。”
“之後,即墨田氏,又出了名臣田種首,他治理即墨,使得田野辟,人民給,官無事,東方以甯,遂為齊之五都之一,百姓至今念之。”
他頓了頓後,說道:“如今秦吏徭役,三倍于齊國之時;租稅,五倍于齊國之時。膠東人好享樂,有餘糧,多換取文采布帛魚鹽,并無太多積蓄。如今百姓存糧都交了租稅口賦,于是家中乏糧,民人痛疾。即墨田氏身為本地強豪,身為田成子、田種首子孫,豈能不愛民?應當盡力助之,相濡以沫,豈能效仿秦官府奪之!”
“那也不能一直吃虧罷,秦吏苛政的窟窿,為何要我家為其補上?”族人們依舊不解,但田角心意已決,遂不敢再言。
待衆人走後,田角心裡卻有一番計較:“高祖田種首為威王治即墨,得封萬戶,他逝世前有一句話,讓子孫牢牢記住……”
“那便是封君如魚,百姓如水,民若棄我,則我如大魚無水,命不久矣!”
尤其是秦朝統治膠東的時候,就好像酷烈的太陽在頭頂照耀,要蒸幹所有池塘的水,即墨田氏已失去了封君之位,隻能栖身于即将幹涸的車轍中。
本地官府沒對即墨田氏動手,是忌憚他們家的财富、名望、門客麼?可能是,但最忌憚的,還是田氏深得即墨人心,才不敢造次。
即墨秦吏才幾十個,一千郡兵中,大半為本地人,他們世代受田氏恩惠,若官府真狠下心對即墨田氏下手,将他家逼急了,郡兵和城内外的百姓幫誰還真說不一定……
沒錯,秦吏可以将即墨田氏的田齊封君身份降為“黔首”,也可以剝奪他家山澤海鹽之利,卻無法将奪走即墨田氏經營百年的人心!
秦吏不通本地言語,不熟田畝賦稅,出了郡城後,就是兩眼一抹黑,成了瞎子、聾子!
想要頒布法令,征收賦稅,每一件都需要田氏的人幫忙,田角及其弟田間雖不為官,但田氏族人、門客做小吏的不在少數。
五年下來,便形成了一種默契:官府管城内,田氏和大小豪貴依然管着城外。原本死闆的秦吏,在膠東吃了幾年海鮮後,也有不少人變得腦滿腸肥,拿了田氏好處,對他們的一些事,也睜隻眼閉隻眼。
田角多麼希望,就這樣維系着家族,等有朝一日大雨傾盆,膠東再一片汪洋時,他便又能甩着尾巴縱情遨遊于海了。
隻可惜,在五年的井水不犯河水後,舊郡守離任,新郡守才剛到,就幹了兩件轟動全郡的事。
這告訴田角一個信息:膠東的天,變了!
……
田角聽聞,新郡守叫黑夫,尉氏,他甫一入淳于,就以遇刺為名,大索刺客,夷其三族,株連了數十人,皆具五刑而死。淳于縣令、尉被解除職務,全縣籠罩在一片黑色恐怖中。
黑夫抵達高密後,卻仿佛變了個人似的,對當地官吏豪長極其友善,拜晏子廟,直言敬佩晏嬰,是夜飲宴,又抛出了一個“田齊得國不正”的口号,欲扶持姜齊舊族,讓他們的子弟入仕……
這件事,讓田角感到來者不善,明眼人都能看出,這是在挑撥膠東豪貴内鬥啊,但明知是計,又不得不防。
一手硬一手軟,人未到而兇名先至,這套組合拳打得膠東貴族眼花缭亂,都膽戰心驚地提防着,不知這位新郡守抵達即墨後,又要做什麼大事。
但在田角看來,黑夫想靠這點手段,就在即墨站穩腳跟,也太瞧不起他們了。
即墨百姓,過去是極度擁戴田齊的,這裡不僅有田單将數萬人抵抗燕軍五年,最終複齊的往事。齊亡前,即墨大夫亦是最強硬的抗秦派,力勸齊王建,可惜他不聽!
不假手田角兄弟,就想在本地紮根,統治十餘萬敵視秦人的即墨百姓,無異于癡人說夢!
于是新郡守尉氏抵達即墨城後,田角就讓弟弟田間不斷往來于城池和宅邸間,打探其動向。
在約談郡尉、郡丞、監禦史,四位大吏開了一天會後,郡守黑夫終于又出手了,讓人沒想到的是,他到郡後頒布的第一條政令,居然是……
“法教?”
弟弟田間回來告知他這個消息時,田角愣了愣。
所謂法就是律法,教則是教化,分開很容易懂,可一旦連到一起,就讓人琢磨不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