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要治本,還需由朝廷出面修史,補《秦記》之不足,一來讓世人知道,諸夏同祖,宣告大秦乃繼殷周之後的正統。”
“二來明史實,揭虛言,将六國史書裡對秦的抹黑統統删去,讓世人知道六王如何昏聩衰敗,濫殺忠臣,秦如何以百戰之師掃六國,誅暴亂!”
和講究秉筆直書的姜齊史官不同,秦史官“篡改曆史”也不是一兩回的:《秦記》有個很糟糕的傳統,隻記錄勝仗,敗仗忌諱莫深。
“三來,則是要通過重修五帝、三代、夏殷周之史,告訴天下讀書人,所謂的三代之治,不過是虛幻想象,真實的三代是怎樣,周如何以封建而亡,秦又如何以郡縣而興!都要在史書上闡明!”
這是要為封建、郡縣之争定性了,鼓吹封建複古者不在少數,那群人是王八吃秤砣鐵了心,但可以給三觀還未定型的年輕士人洗腦。
光是這幾句話,就讓秦始皇頗為心動,不住颔首了。
“待一年半載後,史書修成,便發示天下,公學、私學弟子皆學之……如此,則一代人後,便無人再會法先王,以古非今了!”
秦朝史官的能耐黑夫清楚,可以說是全天下最差勁的,《秦記》十分潦草,對很多事的時間、經過語焉不詳,也不指望他們能編一部能流傳後世的巨著。黑夫想要的,隻是簡單的,薄薄的曆史課本,能讓讀書人看懂,集衆人之智,應該很快就能做出來。
而貫穿這本書的核心價值觀,就是“世道必進,今勝于古”。說來好笑,這個道理兩千多年後再提出來時,竟是嚴複翻譯的《天演論》,被世人驚為天人。孰不知,商韓法家早就以此為共識,隻是沒說這般明白而已,秦後兩千年的人,基本都以複古為政治追求,中國的曆史,也開始進入一個循環往複的圈子。
圖窮匕見,黑夫的目的呼之欲出,他不僅是要阻止焚書,讓那些有科學潛力的學派逃過這場無妄之災,為思想界保留一點種子,也要順手給複古主義狠狠一刀!
史官文化是中國獨特的傳統,一個國家應該以史為鑒,但必須向前看,而不是活在恢複過去的迷夢中!黑夫以為,兩千年間,不斷的王朝興滅,曆史循環,走不出過去劃定的圈子,也是這個國家的老毛病。
可如今,一切都不一樣了。
“如此一來,就算後世仍有一個王莽,也再也搞不了複古改制了!”
……
“後生可畏啊!”
李斯驚訝黑夫之才,開始重新上下審視這個年輕人,心中是久久的贊歎——就像韓非的《孤憤》《五蠹》之書,讓他佩服且嫉恨一般!
黑夫這次不再是和稀泥,他有一套邏輯缜密的治國之策,也不正面和李斯對抗,反而順杆往上爬,提出的對策,是在膠東試行過的,效果不錯,既能做到一輿論之效,還比李斯的手段溫和,更易讓人接受……
越是這樣,李斯的忌憚就越深。
他發現,皇帝陷入了思索,今日之辯,自己已是岌岌可危,隻能盡力去挽回敗局!
于是李斯便道:“膠東郡守此策倒是新穎,但費時太長,恐怕要一二十年才能見成效。且朝廷發放的史書,隻能讓少數學室弟子看到,如何與那些居心叵測之士的摘抄流傳,街談巷語相抗?”
在李斯看來,書是思想的源頭,但傳播的主要途徑,依然是民間言論。
六國史書編篡已久,像墨子這類大學問家,曾觀百國春秋,将其部分抄錄帶出,流散民間。民間的小說家、倡優則在接觸這些史書抄本後,将裡面的故事選出來,講述師曠、晏子、淳于髡的故事,再告訴民衆。
同樣,儒、墨也各有自己的書籍傳承,他們捧着本《書》《詩》《春秋》《易》,就開始吹噓三代之治,在民間有很深的基礎。官府新編篡的史書,要與這些存在數百年的學識抗衡,實在不易。
黑夫卻以為不然,就算舊的史書還有遺留,但對于普通老百姓,以及大多數士人來說,已經很難看到。隻要官方能重視教育,從孩子抓起,往往統治者呈現給他們啥他們就看啥,教育啥他們就學啥。
但李斯卻搖頭:“膠東郡守僻居于北地、膠東,不清楚外面的情形,新的形勢,已經在天下出現了!”
李斯開始向秦始皇彙報新的情況:“也是多虧了膠東郡守所制的麻紙,在中原梁、楚之地,制紙之法管控不嚴,已流入民間,臨淄市面上,也有私制的紙問世。不少關東之士以紙輕便,抄錄六國雜史及《詩》《書》于其上,再相互傳抄。結果一傳十十傳百,已成野草蔓延之勢,值此非常時刻,一一甄别已無濟于事,非得以酷烈治之,徹底燒盡才行……”
“這麼快!?”
黑夫倒是一驚,不過想想也是,距離他在鹹陽制紙已過去五年,麻紙、皮紙的制作工藝已十分成熟,朝廷公文基本采用紙張,各郡也陸續建立造紙坊,最開始官府也沒太重視,随着人員進出,工匠離去,工序便流入民間,被一些豪貴大族掌握,見賣紙有利可圖,便私設工坊。
而中原士人之間往來走動,常帶着書同行,車上拉着沉重的竹簡,故有“學富五車”之說,換成紙書的話,不過半車即可。
除了輕便,紙張在書寫上也有優勢,這年頭複制知識,隻有抄書一個途徑。抄書人大多是經濟貧困的士人,依靠抄書維持生計。而雇主是一些官吏、學者。當文字載體是竹簡時,抄書人要一枚枚竹簡地抄,一旦有錯,得用小刀削掉改正,最後再編成竹冊,這個過程費時費力。
紙張就方便了,作為缣帛的替代品,讓刀筆吏抄書人省了不少氣力時間,結果麻紙在中原漸漸風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