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完後,黑夫道:“陛下,在天下四十郡,像喜這樣手抄律令的吏員,不知凡幾!”
想想就知道了,光是鹹陽,就有數不清的部門需要成套的律文,下面又有四十個郡,幾百個縣,數千上萬個部門、鄉……
不誇張地說,秦吏們這三十一年來抄錄的文書律文連一起,恐怕比長城還要長!
工作繁重也就罷了,問題是還慢。簡牍時代的文字筆削,真是慢如蝸牛。
哪怕是黑夫後來制出了紙,蒙恬改進了筆,朝廷又頒布了簡化的隸書,但也隻是讓抄錄速度快了兩三倍,就算是最娴熟的刀筆吏,每天抄得手抽筋,也頂多寫千字,慢如龜速。
這就意味着,加起來數萬言的秦律令,要讓幾十個刀筆吏,不眠不休幹一天一夜才能複制,效率極其低下。這也導緻了,完完整整的律令,隻有縣城有一份,甚至有些邊遠小縣,連一份都有不起。
書之所以貴,不在于材料成本,甚至不在于它内含的知識,而在于付出的人工心血。
而且繁重的抄錄,常會導緻出錯,一旦有錯,等待刀筆吏的将是嚴格的懲罰!律令裡可規定了,你抄錯了哪條,就用哪條來懲罰刀筆吏!可有時候小吏也冤枉啊,明明是在郡上就出了錯,縣上照葫蘆畫瓢,他們有什麼辦法。
但現在,雕版印刷一出,這一切都不再是問題!
廷尉葉騰颔首:“如此說來,隻要禦史府設雕版,紙墨足夠,一日印律令十份不在話下!”
黑夫笑道:“廷尉說的沒錯,相較于在簡牍、紙張上筆削抄錄,印刷簡直是快如狡兔,且數人便,成本低廉了不少!”
“如此,則不消一月,天下各縣皆可得到律令全文,且内容與禦史府完全一緻,絕無錯漏可能!以後每年禦史府損益律令,也隻需将修改的章節印刷數百上千份,交給郡吏帶回,再發放給各縣即可,甚至連鄉、裡,也能頒發律令,使吏教百姓學之。”
“這樣一來,刀筆吏少了案牍勞頓之苦,朝廷的律令下達,也能又快又準!還望陛下允之,使少府在鹹陽設雕版、印刷之室!”
秦始皇掃了群臣一眼:“卿等以為如何?”
衆人相互對視,五大夫王戊偷偷看了下李斯,發現他一言不發,鼓了鼓勇氣,提出了質疑。
“陛下,這雕版印刷果是利器,但若為居心叵測者所得,印《詩》《書》及蠱惑人心之文章,應當如何是好?”
話音剛落,廷尉葉騰就冷笑了起來:“因噎廢食!真是可笑!五大夫以為,廷尉、獄吏、賊曹都是擺設麼?”
“我……”王戊被搶白,不敢與廷尉辯駁,腦袋縮了回去。
秦始皇看向李斯:“右丞相以為如何?”
李斯應道:“此物對朝廷有百利而無一害。”
“大善!”
秦始皇很高興,他做事雷厲風行,立刻下诏,讓程商帶着工匠回鹹陽去,在少府設立印刷室,專門協助禦史府印刷法律條文,使之遍行天下。
程商領命而去,群臣皆恭賀秦始皇,黑夫心裡想的卻是,或許等喜百年之後,随他入葬的,除了親手抄錄的簡牍外,或許也有一摞摞用工整字體印出的律令紙書呢……
想到這,黑夫覺得,自己似乎又做對了一件事。
這時候,秦始皇又開始問黑夫,那位安陸獄吏喜,如今在何處?
黑夫面色一黯,說道:“喜因政績出衆,十年前被調到江陵任職,後來又被調去洞庭郡,在遷陵縣做官。遷陵乃新設的縣,越人蠻夷衆多,地方卑熱,丈夫早夭。我近來從家中來信得知,喜在遷陵患病,病笃,不能理事,現已回到安陸家中養病,但仍未好轉……”
秦始皇聽後,偏頭喚來谒者:“喜,秦之循吏也,如今天下已定,朕東巡以來,但見諸吏驕奢淫逸,缺的,就是喜這樣的兢兢勤懇!傳朕诏令,讓南郡派名醫診治,勿使夭折,再升爵一級,使天下諸吏知道,清廉勿貪,忠于公事者,必有勞賞!”
黑夫一愣,等等,皇帝陛下這是腦子開了竅,要在全國搞“向喜同志學習”的活動,讓秦朝幹部們開會學習喜的精神?
他連忙道:“臣替喜謝過陛下!”
話雖如此,但黑夫也沒報太大希望,他得知此事後,已經讓家裡請南方最好的醫生給喜看病,可喜是積勞成疾,非一日之寒啊。
黑夫不知道的是,曆史上,喜本該在秦始皇三十年就患病逝去世的,因為黑夫的改變,多活了一年,卻還是沒逃過病魔。喜能不能熬過這關,誰也不知道,隻能盡人事安天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