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8章(第8頁)

  黑夫隻歎自己找對了人,撿了個寶,遂在席上移膝,靠近陳平,對他一作揖:“陳平,将你的想法細細說來!”

  這是君臣之間,待遇極高的前席之禮,陳平連道不敢,朝黑夫對拜,繼而說道:“五百餘年來,諸侯分立,争地之戰,殺人盈野,争城以戰,殺人盈城。荒廢百姓春耕秋收,饑寒凍餒而死者,不可勝數。”

  “如今海内一統,黎民得離征戰之苦,人心思定思安。然朝廷無歲不征,當然,下吏也知道,即便沒有匈奴、月氏之役,也會有南征之戰。可外戰不息,内政也不安分,大的工程一個接一個。長城、馳道等也就罷了,但宮室、骊山之事,為滿足陛下之欲,奪民之用,廢民之利,每年需要的勞力越來越多,于是百姓役夫奔走于道,田舍稼作荒廢于野,天下人欲休息而不得……”

  還有租子太高,口賦太頻,酒鹽等物的增值稅太重等問題,總之,陳平認為秦政之弊,便是政令太過頻繁,擔子太重,使百姓喘口氣的時間都沒。

  這樣下去,牛馬都會累,何況是人?

  陳平出身底層,雖然地位爵位日漸尊隆,但目光卻一直在往下看,越看越皺眉,在他老家陽武縣,人們早就對勞役不厭其煩,還鬧出生子不舉,闾左刮廁土熬鹽的慘事,一向富庶的梁地尚且如此,其他地方更不用說了。

  在他看來,秦朝,已經是一個外強中幹的病人,對外連連告捷,内裡卻越發空虛。

  這比喻好,黑夫笑道:“若讓你給這病人開一味藥,你當怎麼開?”

  陳平獻上了他認為的妙方:“當以黃老治之!”

  “黃老?”

  黑夫了然,陳平年少時曾學黃老,而齊地更是黃老之學最興盛之處,稷下學宮的作品,多是黃老思想,而陳平在膠東郡這段日子,也與本地的黃老之士往來密切,算是将早年丢掉的學問又撿了起來,思想有慢慢的轉變。

  “下吏以為,值此之時,朝廷施政,不能再像先前那樣一味剛猛。既然六國已滅,胡虜已破,何不剛柔相成,富安天下。”

  說白了,就是在政治上主張無為而治,經濟上實行輕徭薄賦。這就是典型的黃老思想了。

  陳平對這一套十分推崇:“道家無為,又曰無不為。其中的黃老之學,更因陰陽之大順,采儒、墨之善,撮名、法之要,與時遷移,應物變化,立俗施事,無所不宜。總之,旨約而易操,事少而功多。”

  不過陳平和典型的黃老也不一樣,他以為,對待諸田豪貴,還是得像黑夫一樣,用法家那套,将他們統統幹掉。之後再以黃老溫潤養士,與民休養生息,但并不意味着什麼都不做,官府也可以牽頭做些利民之事。

  管仲就是陳平最推崇的實行者:“官山海之策,出自管仲,然與今日不同的是,當年管夷吾設輕重魚鹽之利,在為國漁利的同時,也用來贍養貧窮,祿賢能,于是齊人皆悅,而之後的齊威王、齊宣王、齊襄王、齊王建,皆遵循此策,故齊人之富,甲于天下。”

  “你說的有理,以黃老治國,的确是一味救危的良方……”

  黑夫拊掌而贊,但随即歎息道:“但陳平,你忘了麼?齊以黃老之政而富,也是以黃老之政而亡啊!”

  黃老之術的最大問題是民衆舒服慣了,國家效率就低。齊國那麼多人口,如此富裕的國家,卻在秦日益逼壓下,窩囊到底就是例證。

  雖然這口鍋要齊王建和後勝來背,但當時,就算是發動群衆,早就安逸慣了的齊人,在秦軍虎狼之師面前,也肯定不是對手。

  齊國經濟文化上的繁榮昌盛,并沒能轉變成軍事上的強勢,在亂世,它注定活不下來。

  所以秦與齊,一個純以法家治國,一個純以黃老無為,簡直是兩種政治制度的極端,現如今,雖然知道黃老可以救世,但要将此策臣避道,禮絕百僚,定國策,副署诏令,為天子之亞,可以說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天子坐于車中,而丞相為之執辔,這馬車的走向,自然有了幹涉的權力!”

  “十年前,在陽武縣戶牖鄉,主君曾說,平有宰天下之志乎?平承認,的确有,郡君能看出這點來,難道就沒有此志?”

  陳平再拜道:“主君,陳平的理想,便是助君登上此位!從而改變這馬車的走向!”

  他低下了頭,黑夫看見不到他的眼睛,也不知道這是不是陳平的心裡話。

  黑夫遂默然不言,他正對的地方,是一面正衣冠用的大銅鑒,它未能反射出陳平的眼睛,卻将黑夫整個面龐映入其中。

  黑夫發現,鑒中的自己,臉上露出了一絲意味不明的笑……

  陳平低頭許久,一直數了二十次呼吸,黑夫才走到他身邊,拍了拍他的肩膀,長歎道:

  “你說的沒錯,宰執天下,這就是我的志向!”

第052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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