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平每說一句,黑夫的面色就凝重一分,南郡是比較幸運的,位于巴蜀下遊,長江将巴蜀井鹽源源不斷地運到安陸。就算窮人買不起,也能靠雲夢澤裡水産動物的血肉補充鹽分,所以缺鹽病不算多見。
但人多地少的中原,這種情況的确很嚴重。
陳平說完後,朝黑夫作揖道:“下吏曾聽聞,河東鹽池,早在虞舜時便已開采,當地人歌之,南風之薰兮,可以解吾民之愠兮。南風之時兮,可以阜吾民之财兮……”
“下吏希望,郡君能做這‘南風’,不僅能阜國之财,亦能解民之愠!”
陳平有自己的理想,希望若有一天能宰天下,便要像裡中社祭分肉那樣,根據每個人的地位、需要,平均地宰肉予民,但即便是最貧賤的人,也能分到一小塊。
他如今距離那個位置尚遠,便将這種理想,寄托在了他效命的黑夫身上。
但說完之後,卻又有些惶恐,在其位謀其政,陳平今天說的事,有些越界了,連忙誠惶誠恐地下拜請罪。
“起來,快起來。”
黑夫非但不惱,反而覺得欣慰。
這就是陳平的另一面,他雖然喜出陰謀詭計,幫黑夫對付起敵人來也毫不留情,但在治郡上,卻一直偏向于黃老的“無為而治”。
“我亦好黃老也,陳平,你這句口頭禅,的确不是說說而已。很好,窮則獨善其身,達則兼濟天下,這才是士人當有的志向!”
他扶起陳平,歎道:“隻是,你我昔日皆為黔首,你沒忘記自己的出身,我何嘗忘了?”
黑夫讓人在海邊鑽研曬鹽法的初衷,并不是為了讨好秦始皇,也不是單純想給朝廷增加收入,而是和陳平希望他做的“南風”一樣,讓全天下的每個人,不論貧富,都吃得上鹽!
這大概是最低标準吧,就叫“脫貧”,再之後,才是七十者衣帛食肉,黎民不饑不寒的理想狀态,可以謂之為“小康”。
可現如今,天下泰半的人,卻連生存的最低标準都達不到。
但沒辦法,兼濟天下之前,先得救世。
黑夫道:“現如今隻是膠東一地曬鹽,依然杯水車薪,但等到曬鹽之法傳至東海、會稽,甚至是嶺南越地,我遲早會讓天下人都吃得上鹽!不過,現在最要命的,是朝廷度支出大于入時,不斷收取口賦的行徑。”
黑夫也和張蒼商量過,他們一緻認為,這樣下去,肯定會出大事,現在隻能用鹽稅、金礦,去補上缺口,使這一惡政暫息!
陳平颔首,他是個務實的人,也認可黑夫的理由,不過,卻有句心裡話,正好乘今日說出來。
“郡君,征口賦是在飲鸩止渴,對鹽課以重稅,又何嘗不是呢?”
黑夫猛地回頭,看向陳平:“此言何意?”
“不管是在南郡、北地還是膠東,郡君這些年做的,不論是堆肥漚肥之法,還是水椎、水車、面食、毛紡、曬鹽、金礦,都是開源之事。隻是,這大秦的毛病弊政,不是開源能解決的……”
陳平擡起頭,對黑夫說道:“今日平鬥膽言之,大秦現在,就像一輛在小徑上超乘而行的大車,無歲不征,颠簸不堪。此時最該做的,不是給車輪車軸加固,而是停下來,讓拉車馳騁的數千萬子民,喘口氣!”
第0527章
執辔者
“停下?”
黑夫看向陳平,心中給了陳平之策一個中肯的評價……
“真知灼見!”
的确,光是做個裱糊匠是不行的,統一,這是一條前人沒有走過的道路,馬車在這兇險莫測的小徑上狂奔,越過了一個個坎坷,但若不減速歇歇,遲早還是會車毀人亡。等這輛車倒退徘徊,再度上路,得一百年後的漢武帝了……
他一個穿越者認識到這點不難,然陳平在帝國還算鼎盛時,就覺察到這種危險,真是個人才。
黑夫隻歎自己找對了人,撿了個寶,遂在席上移膝,靠近陳平,對他一作揖:“陳平,将你的想法細細說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