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夫讓晏華、萊生等人挨個裡闾宣布此事,同時也告訴所有人,舉報者可以免罪!
僅是鄰居舉報免于受責,秦律裡還明文規定:妻若告發其夫罪行,不僅不需連坐,而且還可保住屬于自己的陪嫁奴婢、衣服、器具等财産……
一時間,鄰裡之間,為了自保而相互舉報的人,不乏少數。甚至有些輕俠技擊的結發妻子為了活命,當衆跑過來,将整日在家磨劍赫赫,參與叛亂後又逃回來的丈夫告了。而後在秦卒登門抓人之後,哭哭啼啼地收拾好屋子,帶着嫁妝回了娘家。
齊地民風開放,婦女再嫁很容易。
臨淄城中,人與人之間的信任,蕩然無存。
當然,其中也不乏全家老小慷慨赴死者,一位城西叫東郭李的輕俠,也參與了叛亂。為了不連累愛妻,主動讓妻子舉報他,但他妻子和父母商量後,竟承認全家都支持東郭李反秦,因為他曾經受過大俠華無傷的恩情,有提攜接濟之恩……
“士為知己者死,吾等雖賤,亦知之。”
黑夫說錯了,并不是每個人都奔着利,這時代去古未遠,人尚淳樸,為自己認為正确的“義”而死的人,還真不少。
數日後,老弱婦孺擠滿了臨淄作為監牢的裡闾,秦吏進去一盤點,抓捕的人數統計下來,讓人不由倒吸一口涼氣。
“叛賊約三千人,今死兩千,正在一一确定身份,追捕其家眷。又有五百已被擒拿,數百人還在逃,這樣加起來,若夷三族,起碼是上萬人了……”
連臨淄郡丞也猶豫了,畢竟人心是肉長的,想到要一口氣殺上萬人,誰都牙齒打顫。
“吾等當以爰書告于陛下,由陛下做決定為好。”
這麼大的數字,連黑夫都做不了主,他屠殺匈奴人時毫不手軟,眼下卻有些躊躇,便将球踢給了皇帝。
黑夫隻是在奏疏末尾暗示,說人口是天下最金貴的資源,膠東鹽場、金礦還缺不少人手,在那裡做工的隸臣多為單身漢,或可将婦女發配過去,孩童則送入關中隐官……
數量龐大的罪人家眷收押暫不發落,但他們直接參與作亂的丈夫、兄弟、兒子,卻與田安一起被殺于莊嶽之市!
四月二十五日,莊嶽之市,當年蘇秦被五馬分屍的地方,公子田安在這受了“五刑”。刑不上大夫的規矩早沒了,但昔日貴不可言的賢公子被肢解後砍成肉泥,這麼凄慘的死法,也足以震撼被強迫來觀看此景的臨淄人。
黑夫說的對,時代變了,新的時代,人人都有新的身份,血統已無法保你平安。
除了田安外,還有數百顆人頭落地,劊子手手中的斧钺砍頭砍卷了刃,共換了幾十把,鮮血流滿了莊嶽之市,腳踩上去黏糊糊的。
晏華當場就看吐了,回來以後将濺上血珠的衣裳、鞋履統統扔了,半天緩不過勁來,腦子中隻想着一件事:“殺五百人便如此可怖,況萬人乎?”
“晏兄難道還同情叛賊不成?”
與他同住一個院子的萊生卻不以為然,他家貧,雖然在公學期間,連拿數次“獎學金”,但節儉慣了,沾了血的衣裳可不舍得扔,自己蹲在院中用井水洗着,見晏華面色蒼白,便笑了笑,招呼他過來,坐在井邊開導他。
“晏兄仔細想想,當年田氏代齊,殺了多少國、高、晏、鮑族人,殺了多少忠與呂氏的公族?加起來沒有一萬,也有五千吧!且田氏心狠手辣,連幼弱的齊孺子都不放過呢!”
“若沒有郡守戢亂,讓田氏複辟成功,重建齊國,彼輩秋後算賬,恐怕晏氏及為秦官府做事的吾等,将慘遭屠戮,那時候,可不會有哪個輕俠的家眷,會來同情晏兄!”
“所以這件事,不是吾等殺他們,就是他們殺吾等!”
萊生倒是想得透徹,他清楚,所有公學出身的人,都已經和秦朝綁在一起,若這棵大樹轟然倒塌,他們也将處境凄慘,所以,幫官府鎮壓複辟反叛,是唯一的選擇!
晏華想想也對,但他性格柔弱,還是有點過不了這個檻。
于是萊生又道:“郡守已力求不多殺傷,他不是說了麼,此次入臨淄,是為了禁叛卒之暴,戢亂國之兵,安千丈之城,定萬家之邑,不再以斬首優先。若換了個将軍,還不得殺人盈城,讓臨淄血漫過城池?郡守已救了臨淄萬千條性命,就連那些叛賊家眷,他也在奏疏裡盡力相救,要留老弱婦孺一條性命呢……”
“還是不要再殺了,畢竟都是齊人鄉黨。”
晏華搖頭歎息:“我隻望臨淄能安定下來,将諸田驅逐,便再無動亂之源,像膠東現在一樣,不是挺好麼……”
“希望如此吧。”
晏華回屋内歇息後,萊生卻看着深不見底的井水,喃喃道:“我要是陛下,那上萬人還是殺了好,以絕後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