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儋點了點頭,追随他舉事的人太多太多,他無法記住每一個人。
樂扁繼續道:“我這鄉黨,他才十七歲,家中有父有母,還有兩個兄弟,一個阿姊,在樂安聽聞相邦舉事反秦,他卻絲毫不猶豫,跟着我,拔劍而起,殺秦吏以迎相邦。”
和劉季深受信陵君影響一樣,齊地輕俠,是聽着田單、王孫賈的故事長大的一代人,身上有任俠的氣質,受田單事迹影響,也有幾分家國情懷,兩者結合在一起,加上自身境遇的不公,促使樂扁等人殺秦吏響應田儋。
他們曾以為,自己做的是忠義的事業,不但能将讨厭的秦人趕出齊國,叫他們再也不能用苛刻的律法來約束輕俠,等光複齊國,論功行賞,也能改變困苦的處境,做人上人……
所以最初時,輕俠們士氣高昂,心情迫切,輕俠技擊,最看中的就是名聲和面子,為了這兩樣東西,可以殺别人,也可以殺自己,他們認定,這是一次名垂青史的大好機會。
直到他們嘗到了戰争的滋味。
戰争不比單人私鬥,這裡沒有個人英雄,隻有不斷飛來的箭和不斷倒下的人。當諸田自知不敵,開始轉移後,失敗更籠罩在每個人心中,鞋履在無休止的行軍中逐漸解體,衣服也被灌木樹枝扯爛成布條。
這時候,他們也沒功夫講究俠義了,為了填飽肚子,為了穿得舒服,開始劫掠普通百姓,更做了不少惡事,以宣洩心中的恐懼。
五月份夏雨連綿,許多人生病,營地臭烘烘的,躺在發黴的稻草上,不少人開始懷念起舉事前的生活。
“雖然苦了點,憋屈了點,也不自由,但至少日子還能湊合過……”
即便如此,面對秦軍“屠城”的傳聞,為了活命,他們依然堅守奮戰,眼看朋友被大石塊砸死,看着鄉黨肚破腸流,最後親手送他去蒿裡,這滋味可不好受。
所以到頭來,樂扁心裡不由産生了疑問,自己到底為了什麼,攙和進這場戰争裡?
他們到底為何而戰?又将為何而死?
來自區區小卒的問題,卻像是重錘,敲在田儋心裡。
為了複國?為了報田齊數世之養?為了報答他田儋十來年的接濟和小恩小惠?
大義凜然的話,田儋已經說不出來了,當這場戰争接近尾聲,滅亡近在咫尺時,連他自己,也陷入了懷疑中。
他曾經想做田單、王孫賈一般的事業,袒右舉事,做那個将齊國光複的英雄。
但事實告訴他,并不每個人,都能做成安平君一般的事業。
時代變了,局勢也變了,這場造反,成了徒勞無功的撲騰。田榮、田都相繼戰死,昔日門客也死傷慘重,甚至連他扶立的齊王田假,也在秦軍破城時失散了,此刻大概正在哪個角落裡躲着瑟瑟發抖呢。
而眼下,讓田儋最後悔的就是,追随他的兩萬餘人,戰死無數,僥幸活下來,也要慘遭屠戮,再按照秦的嚴刑峻法,牽連其家人,何止十萬?這些都是懷念齊國的好齊人,卻要被殺絕,複齊,自此再無指望。
他沒有成為齊國的大功臣,卻成了田氏的大罪人……
就在田儋久久無言時,一個大嗓門卻替他回答了這個問題。
“大丈夫生于世,不平則鳴,仗劍而起,還能是為了什麼?”
……
說話的是田橫。
田橫赤着上身,他身被數創,血淋淋的,甚至有支弩箭深深紮進大腿,走路一瘸一拐,但隻用衣裳随意包紮,拄着矛,站在牆頭,目視田儋,也對所有人道:
“齊國兩百載社稷毀于一旦,齊王建被餓死于松柏之間,我眼見宗國破滅,為之不平,故背井離鄉,藏身海外,力圖複仇!”
“秦以秦吏治齊,苛待世族,待諸田猶如豬羊,或屠或遷,我身為諸田一員,為之不平,故率衆而歸!”
言罷,他大聲道:“這便是我反秦的緣由,若是如晏氏、公學弟子、夜邑闾左等輩,得了秦人嗟來之食,日子過得好好的,為何要反,吃飽了撐着?二三子随我兄弟反秦,皆因心中有不平,當日不問緣由,殺官相迎,今日死到臨頭,反倒要思索為何而反,有用?”
田橫這自述說得真實,但卻讓田儋恍然大悟。
“這就是人之将死,其言也善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