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在這碣石山下,扶蘇帶來的三千将士站立整齊,遠處海面上,有數十艘樓船鼓起風帆為之助興。
但唱什麼,也很有講究,一般來說,是選詩經裡的歌來唱——民間禁絕詩書,官府在重要場合卻依舊禮樂笙歌,這就是隻許州官放火,不準百姓點燈!
就這件事,黑夫和扶蘇在漫長的海上旅程中,就溝通過。
“對諸将士而言,一首《東山》最符合吾等心境。”
當時,扶蘇喝了幾口酒,嘴裡開始蹦實話了。
“我徂東山,慆慆不歸。我來自東,零雨其濛。我東曰歸,我心西悲……”
這詩據說是八百年前,周公旦率西人東征,西人徂于東山,懷念西土,經過三年征戰,歸鄉時所作。倒是有幾分“十五從軍征,八十始得歸”之意。
滿打滿算,扶蘇已經出征一年半了,這數千裡征程可不易走,燕趙的征召兵本就沒有戰心,全程都在幹苦力,就連關中的秦兵,一聽說要離開海東,心兒就飛回了西方的家鄉,高興于自己不再需要遠征異域,但那些被挑中留守的,又仿佛墜入了深淵,怏怏不樂,隻能眼巴巴看着大多數袍澤離開。
離開的人固然是欣喜的,尤其是不必走滿山老林的遼東,而是直接坐船到碣石,昔日花了三個月的行程,現在十天就到了,扶蘇也不由感慨,若來時也能走海路,就不比死那麼多人了。
“楊端和老将軍,也不必受我之累,逝世于征途。”
扶蘇是個放不下的人,他已将那些人命統統背負。
但歸鄉的士卒,在腦補回到朝思暮想的家中,與親人重逢的歡樂,也不乏擔憂,這些農民的兒子們,最擔心的就是,自己離開太久,家裡田地少了勞力是否連年減産?而闊别歲餘的妻子,會不會在外面找了野男人……
當時聽扶蘇一說,那首《東山》還真是全軍将士内心的寫照。
但不等黑夫勸,扶蘇就自己将這念頭給按下去了。
“尉君勿怪,是扶蘇失言了,父皇他,不會想聽這些……”
這是自然,上位者眼裡的戰争,和小兵卒是全然不同的,秦始皇想聽的,是赫赫武功,是大秦天兵摧枯拉朽,将頑抗的小邦夷酋五馬分屍,是為帝國開疆拓土,永載史冊。
而不是數千、上萬個小人物的喜怒哀樂,人會關心螞蟻想什麼嗎?
接着,扶蘇比較喜歡的那首《韓奕》也被黑夫否了。
黑夫對扶蘇道:“此詩雖然應景,但滿篇皆是韓侯,還有什麼‘奄受北國,因以其伯’,恐怕會讓人誤會,以為公子是在鼓吹封建,甚至有為自己請封為侯之意。”
就像是交給大老闆的年終報告,必須斟酌每個細節,不能因為糟糕的措辭,導緻士卒們的血汗白流。
扶蘇現在已明白了這點,颔首應是。
隻是,他心裡想的卻是:
“若真有機會,按自己的想法去治理一方,倒也沒什麼不好的,扶蘇雖沒有大才,但是……”
公子扶蘇嘴角露出了一絲笑:
“方六七十,如五六十,扶蘇也為之,比及三年,可使足民。如其禮樂,以俟君子。我自問,還是能做到的!”
但這話,扶蘇不能說,說出來,秦始皇可不會想孔子那樣“曬之”,而是要勃然大怒了!
這一年半付出的一切,死的人,便統統白費!
二人當時在海上琢磨了良久,最後,還是扶蘇想到了一點,拍着額頭道:
“我也是糊塗,監軍在給臨屯取名漢城時,就已經找到最合适的詩句了。”
“啊?”
黑夫當時卻是聽呆了,壓根沒反應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