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蘇的目光,盯在父皇巨大的車鸾之上。
他早該發現了,炙烤這天下的烈焰,從來就不從外而始,而是由内而外!
指甲摳入掌心,谏言,谏言有用麼?當年最喜歡進谏的幾個人,不是學會了閉嘴,就是被割了舌頭。
扶蘇有點理解,殷商三仁當年的心情了。
“不,我不會進谏了。”
默然良久後,扶蘇擡起頭來,他無視了外面辛苦拉辇,相望于道的刑徒徭役,放下了車的帷幕,聲音堅定,卻失去了昔日的溫度,變得與外面的冰雪一樣冷。
“還有更重要的事,在等扶蘇去做!”
……
與此同時,南陽郡葉縣,一場葬禮才剛剛開始。
葉騰在黑夫歸來的第三天走了,最後口述了一篇絕筆奏疏,請求秦始皇能讓他外孫伏波繼嗣,然後似乎是身體突然好了,提出要去外面看看,還點名讓黑夫背他。
黑夫背上的老人,是如此的瘦弱輕飄,黑夫不得不反手環住他,以免老丈人被風吹跑了。
事實證明,那隻是回光返照,葉騰出門照到太陽後不久,就逝世了,算是含笑九泉。
但這笑裡也有罵,他在女婿背上,痛罵黑夫,說就不能說點好話騙騙他,聲音越來越低,隻是嘟囔說想拉屎,但還沒等黑夫送他去廁中,葉騰就沒了呼吸……
儒家,漆黑的巨大棺椁擺放在靈堂中。按照慣例,諸侯五日而殡,五月而葬,葉騰被封為“高梁侯”,雖然秦無分封,但在禮制層面上,他也已是正兒八經的“諸侯”,可享此待遇,棺椁将在葉氏老宅的靈堂裡,停柩五日。
葉子衿作為獨女,與夫君黑夫,兒子破虜、伏波一起,在靈堂中久久跪拜,明明是寒冷的冬日,她卻披着未縫邊的粗麻深衣,穿着薄薄的葛履,她自己一日未食,餓得形銷骨立,卻吩咐傅姆,偷偷給兩個孩子一點吃的,還給他們換上柔軟的榻。
兩個孩子一夜未眠,一直稀裡糊塗地跟着大人做各種祭拜儀式,破虜年紀稍大,知道發生了什麼事,知道一直極疼他的外祖永遠醒不來了,難過得不住抽泣。
伏波稍小,對生死沒有什麼概念,隻是大人吩咐什麼,就乖乖照做,但又有些害怕黑漆漆的棺椁,看到哥哥在哭,他也跟着哭,眼下熬了一天,實在是乏了,跪在墊子上,不斷打瞌睡,頭都要敲到地上了。
黑夫看不下去了,讓傅姆将兩個孩子帶走,來到妻子身邊,拉着她冰涼的小手,欲言又止。
在這個妻子最脆弱,最需要他的時候,他卻要一走了之,黑夫心裡很難過。
“妾知道良人的苦處。”
葉子衿卻抹去眼角的淚痕,勉強笑道:“王事靡盬,不遑啟處,良人如今是南征統帥,如今南方新敗,二十萬人無人統領,各自為戰,他們望良人,如盼甘霖……”
黑夫歎道:“我這場雨去救了别人,就管不了家裡,管不了你和孩子們了……”
他的“自救”之路,卻是從抛棄妻子開始,真是諷刺。
“不止是救他們,良人,你也在救自己,救家人,不是麼?”
話雖如此,但葉子衿會在南陽守孝五個月,五個月後,她就要帶着孩子們,搬到鹹陽尉宅去住,住在秦始皇帝眼皮底下……
這是将領出征的慣例,一旦有異動,家人就會被族誅,當年同樣被秦始皇極其信任的樊於期,全族數十人,就落得南市斬首的下場!
黑夫最放不下心的就是家人:“我走後,你會作為人質,在鹹陽城裡,我朋友多,章邯、張蒼,乃至于公子扶蘇。但敵人也多,明的暗的,不知反幾,到處都是波詭雲谲,你……”
“妾不怕這些。”
葉子衿卻看着棺椁,眼中滿是柔情,但那柔情中,又帶着一絲堅韌!
“良人以為我是誰?”
葉氏雙手拍在黑夫滿是絡腮胡的臉上,湊到他耳邊,仿佛是二人初識時的巧笑倩兮: